听沈夜北讲故事并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他平时话就不多,简单的几句、几十个字以内还好,超出这个范围就会不自觉地进入一种类似于“失语症患者进行康复训练”的状态——
简而言之,就是说出来的话跟不上自己的思维,所以每一句几乎都支离破碎,句与句之间的逻辑联系也几近于无;说的越多,别人就越听不懂——因为他的思维跳跃实在是太快了。
然而,如果听者富有想象力、也愿意动用想象力尽情大胆联想,用想象力构建起句子之间的逻辑联系,就能跟上他的节奏,也就会立时从这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品出一股奇特的意境来。
“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虽然不如地方军政实权诱人,但却是最接近权力中枢的地方。”听他说完之后,秦兵才道:“而东南,以公子的年龄资历,恐怕坐不到督军之位。”
“这些我都清楚。”
“公子此行本意是借萧衍这条线搭上摄政王的关系,然后再回到朝鲜的。可是现在……”秦兵适时地止住了话头,转而道:“是不是见到楚慕之前,发生了什么变故。”
沈夜北点了点头,随即又将“卖血”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秦兵听罢,脸上万年不变的浅淡笑意也消失了:“楚慕要将京都里的异人集中起来,转由天机处统辖?”
“不止京都。”沈夜北沉声道:“全境各地,可能都不会例外。”
“这种事一定不会是大张旗鼓去做的。”秦兵道:“他们为什么会特地让您知道这件事?让您知道个中秘辛,却又没有强迫您去主掌天机处,究竟何意。”
“恐怕,摄政王殿下是不会放过我了。”
说这话的时候,沈夜北表情仍很平静:“在他眼里,我已是失去自主能力、只能任他摆布的棋子。允许我去东南也只是权宜之计,最终还是难免要做你口中‘绝不可为’之事……至于朝鲜,恐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看了秦兵一眼,似乎想向她求证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半岛那边,有白大人在。”秦兵意味深长地在“白大人”三字上加重了些:“公子不必忧心。”
“是啊,白总督。他可是摄政王最信得过的人了。”
两人默契地看向对方,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秦兵又问:“公子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沈夜北似乎想说话,结果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瘾君子们通常都会这样——然而发生在他身上,却是有生以来头一遭。秦兵关切地问道:“公子,你这是……”
“我服了摄政王给的瘾药……看来,这次的‘成分’与之前大不相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神情也是平时难得一见的慵懒,身子像只猫似的、软软地斜倚在床头,一绺几乎淡成了纯金色的发丝垂下遮住右眼,整个人宛若已经没了骨头。
“您不是拒绝了他的针剂吗?难道是药丸出了问题?”
“只能是这个原因。”
药效发作之下,沈夜北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想起当时亲眼所见楚慕给自己注射瘾毒时的模样,他微微弯起嘴角,似是觉得好笑一般:“知道么?他想把我也带进地狱……还真是,很看得起我了。”
提到这件事,秦兵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他这么不要命地吸*毒,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楚慕真想夺回十三年前失之交臂的皇位,便不该任凭自己如此堕落……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为何还要这般折腾。”
这次沈夜北却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没再言语。他与楚慕的第一次相见绝对说不上有多愉快,可直觉却告诉他:虽然楚慕让他看不透、甚至令他恐慌,但他却并不讨厌这个人。非但不讨厌,甚至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轮回似的“熟悉”之感……
——你终将成为我。
脑海中凭空浮现的这句话,直如一道晴天霹雳,堪堪劈开了他愈发混沌不堪的意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秦兵所言不错——确实不该多想,也确实该做自己了。
“暂时没什么可做的。”
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沈夜北轻声道:“那么,就给摄政王的‘大礼’拆封好了。”
——————————
三日之后,雍和园。
原本定为在围宫太和殿的入朝述职,因为隆懿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最后改在了太后本人长居的雍和园内,时间也从原定的白天改成了晚上。
沈夜北随太监总管林有昌进园之时,夕阳尚有一线深沉的余晖。路上他们甚至遇到了为数不少的西洋使臣及其夫人——他们成双成对而来,显然也是来赴今晚晚宴的。
沈夜北的目光追随着这些人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林有昌何等敏锐之人,当即笑着问道:“沈大人可是奇怪,今儿怎么这多人来赴宴呢?”
沈夜北也对他笑了一下:“还请林公公赐教。”
林有昌道:“不敢,大人折煞奴才了。其实这是因为不光京都城里的列国使臣,就连沪上、两广、两湖、云梦等所有其他开设使馆城市的使臣,今晚也都赶过来啦。不过您也甭紧张,流程和以往没有变化,到时候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一切如常就好。”
“多谢公公提点。”沈夜北微笑道。
“之前您让礼部准备出的场地准备好了,奴才专程去看过的,够大。您让运来的洋机器也运来了,调试得当——大人要再去看看吗?”
“公公有心,不必麻烦了。”既然已经调试得当,再去看无异于是对宫里的不信任。沈夜北就要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礼金”致“谢”,结果手还没掏出来就被林有昌按住了:“沈大人,别介。您这就太见外了。”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这位容貌姣好、权势滔天的内侍之首便冲他神秘地笑了笑,依旧弓着身子落后一步,继续为他引路。
不爱财的太监。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外界都说从前的总管李德顺之所以失宠,就是因为眼前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漂亮内官,他之前还不相信,这回算是眼见为实了——不屑小利,所图者必大。此人不会简单。
那厢林有昌续道:“今儿晚上的宴席有件大事要宣布,沈大人。”他压低声音道:“——是关于您终身大事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宛若雷殛。还没等沈夜北做出反应,他就捂着嘴笑了声:“嗨呀,奴才真是多嘴。沈大人,您可在前面凉亭里歇会儿,别误了时辰就行。太后那边还需奴才赶去伺候,奴才得告退了。”
酉时三刻。雍和园,仁寿殿。
今晚的雍和园与以往确实大不相同,没有丝毫平日里的冷清肃穆,热闹得简直像是座真正的人间乐园。隆懿太后身着华丽奢靡的楚式华服,在同样身着华服的德容公主、摄政王及几位重臣陪同下,一边乐呵呵地跟诸国公使、公使夫人们打着招呼,一边向殿内走去。
此次宴会名为“万国同乐”,实则不过是太后个人的一场政治秀。然而令她相当满意的是,列强们虽然一面叫嚣着要给皇上看病、要让她“还政”,可对这场独属于她个人的晚宴却是给足了面子,该派来的人全都派过来了!
热闹。热闹好啊!人来的越多,面子就越足!
从殿前广场到大殿之内,这一路红毯两边站满了洋人。她这一路走来之际,每一名洋人都向她瞩目,仿佛她就是万国来朝、众所景仰的女王。在她身后不远处,洋翻译马修用大洋国语小声对楚慕抱怨着:“你们的太后真是莫名其妙,一边放纵太平道杀我们,一边又邀请我们参加晚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应当去正经的医院,去查一查是否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马修,你不要这么说。”
摄政王神秘莫测地笑了笑,用标准得仿佛母语一般的大洋国语对他道:“她只是个有些虚荣的可怜女人罢了。何况要求并不过分,否则你们的公使也不会答应嘛。”
说话间,众人已经进到了大殿之内。偌大的宫殿提前清空了原有的桌椅等,全部放上了西式摆设,中间则空出一片场地来,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隆懿太后没有立刻解释洋人们的疑惑。待众人落座、晚宴开始,中间空场忽然亮了起来——是的,从地面散发出一阵强光,将整座巨大的宫殿照耀得亮如白昼!
“电灯?是在地板下面安装了电灯吗?”底下有洋人窃窃私语:“看这光的样子,也不像是电光啊……”
“不,重点不是这里!”另一个洋人用手一指头顶:“你们看那里!”
人们于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紧接着就是一片惊呼。只见高高的天花板上原本悬挂着的长明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云雾缭绕,宛若仙境。仙境之中渐渐浮现几道影子,似是围绕着什么似的作匀速旋转……
抱歉,西洋人还是无法用他们的语言,来描述这东方所特有的神韵之美、意境之妙。
“哇——”
又一阵惊呼之中,这“匀速旋转”倏然之间被打破了。无数道影子破云而出,水袖翩跹、轻盈似鸟,竟是数名身姿曼妙的美貌少女;少女们漂浮在空中的身影时隐时现,明明是在飞行,给人的观感却更像是水中游鱼。
洋人们眼花缭乱地还没欣赏完,却听“轰隆”一声巨响,众人被亮到瞎眼的白光吓得纷纷捂住眼睛,可再度睁开双眼之时,一条硕大无朋的金色巨龙遽然现身,盘旋着将整座大殿的殿顶塞了个满满当当!
“真龙现世……天降吉兆啊!”
“这是天神显灵……太后圣明,天下之福!”
……
楚国重臣们连同太监、宫女等内侍面向巨龙齐齐跪下,举起双手伸向天空,七嘴八舌地拜了会儿神之后,口径便迅速统一成对着隆懿太后山呼千岁了。另一边的西洋人则完全不能理解他们这种狂热,便只能尴尬地笑一笑,鼓鼓掌,以免冷场。甚至还有熟知楚国文化的洋人认出了这些“神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种东西,叫做幻术。”
那人老神在在道:“早在唐朝,大约一千多年前,这个国家的民间演员就已经掌握了这种技术。你们看到的光不是电光,而是最原始的磷火被某种透明材质折射而成;飞天的舞女也并非真会飞天,还有那条巨龙——”
他用手指天,语气平淡:“大约是用沉香,朱砂,檀香,曼陀罗花粉配置而成的燃料点燃后、以一些装置加以控制形成的影像。这场幻术唯一值得称奇的,是演员们不知多少年的台下排练……正如现在楚国戏班里常传的一句俗语: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啊。”
听了他的解释,其他人也都有些悻悻然失去了兴趣。也是,一项传承了一千年都没有任何实质性进步的骗人把戏,把它当做艺术表演也就罢了,可在今天这样庄重的场合放出来,大概率就是隆懿太后想用这“骗人把戏”吓唬吓唬他们这些“洋鬼子”——
这可真是三岁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太幼稚了!
“说起来,一千多年前他们就发明了鞭炮,八百年前他们又发明了火*铳,可最终却是我们……哦不,抱歉绅士们,是普鲁士人,于一百年前造出了现代枪*械。”
有个矮个子洋人插科打诨道:“上帝赐予楚国人近七百年的时间发展科技、像通古斯帝国铁骑一样用暴力征服我们、占领世界,可惜他们却用这宝贵的机会关起门来,在这么有限的土地上拼命繁殖,拼命内耗,玩儿了七百多年的过家家!”
他这番不可不谓恶毒的评论逗笑了其他在场西洋人。唯独离群索居、留在边缘的东瀛使臣们没有随声附和,非但没笑出来,甚至脸色都开始有些难看了——
并非这些东瀛人听不懂大洋国语,而是“用这宝贵的机会关起门来,在这么有限的土地上拼命繁殖,拼命内耗,玩儿了七百多年的过家家”这句话,明面上讽刺的是楚国,实际上连同东亚其他国家一道骂了个遍。这句讥讽里“七百年”换成“三百年”,同样也适用于同种同源的东瀛人。
当地狱笑话“地狱”到了自己头上,笑话就不再是笑话了,而只能是真正的地狱。
正当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之际,却听一声悠远的钟声响起。紧接着,林有昌用他那并不十分太监的清亮嗓音高呼道:
“宣,大楚帝国驻朝鲜总督白简、副总督沈夜北,上殿觐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1章 赐婚风波(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