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改朝换代(六)

小皇帝楚熹最近迷上了西方传来的“洋画儿”。

和国内几千年来积累下来的三纲五常、四书五经不同,西洋人喜欢研究自然科学,而自然科学和“阴谋诡计”、“帝王心术”天生就是八字不合。楚熹虽然年纪尚小,但早早的就显示出了对自然科学的强烈兴趣……

也因而,他最近越来越喜欢沈夜北了。

沈夜北这个人,平时看着总是冷着脸严肃吧啦的,可楚熹要是想看洋画儿、听洋故事,还就得靠着这位“沈爱卿”。好在,沈大人作为帝国忠心耿耿可鉴日月的带忠臣,对于皇帝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应的——

哄孩子这种事,不愿意做不等于不擅长做。

小孩子心智比成年人更幼稚、更像一张白纸,也更好引导。

虽人性本同兽性,却反而年龄越小越容易教化。

作为皇帝,楚熹自然是从小就被惯坏了的。虽则曾在四五岁那年被叔父楚慕给废黜了一次,但对于那时的他,被废黜也就不过是意味着从太和殿搬到其他偏殿去住而已,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如今当了皇帝,可年仅八岁的楚熹还是不大能理解臣子们说的那些大道理……

把宫人们当马骑、斗蛐蛐儿、看“动画”,仍旧是他的最爱。

沈夜北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有几次看见他把留在宫里“养老”的太监们当马骑,他也不说什么;只不过有次实在看不过眼了,还是淡淡地插了句嘴:“差不多得了。”

“没事儿!沈大人不用管奴才!”

谁知被小皇帝又踢又咬又揪耳朵的中年太监先慌了起来:“奴才愿意!奴才活着就是为了伺候主子万岁爷的!”

于是,今天沈夜北拿着西洋历史插画来“面圣”时,忽然主动问了楚熹这样一个问题:“陛下,可知西洋诸国从来都不豢养宦官?”

“为什么呀?”楚熹眨巴着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向沈夜北:“太监多好玩儿啊!”

沈夜北于是笑眯眯的:“好玩儿?”

楚熹点点头:“不是吗?”他进而又道:“那些奴才特别喜欢被朕骑,朕可爱和他们玩儿了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一个乐得一辈子欺压奴才,一个愿意当一辈子狗奴才。

小到皇宫,大到四海。从古至今,从无例外。

这种时候,现代历史迷们通常会想起那位名叫“商鞅”的“带圣人”——

鞅圣千古。乐。

可惜沈夜北并不想翻两千多年前的故纸堆旧账。他直接翻开插画里法国大革命那一页,楚熹定睛一看,入眼的竟是断头台……

以及,断头台下,路易十六滚落的血淋淋的人头。

“……啊!!!!”

毕竟是小孩子,血腥见得少了,看什么都大惊小怪。沈夜北不慌不忙地问:“陛下,知道这是哪段历史么?”

沈夜北指着插画上的人头,楚熹吓得连正眼看都不敢:“不,不知道。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人被砍头了呀?他是坏人吗……”

“不是什么坏人。他是个爱修锁的锁匠,仅此而已。”

“那他……”

“因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法莱西的皇帝。”

楚熹愣住了。

皇帝?只是因为身份是皇帝,就会被砍头?

沈夜北莞尔,继续说了下去:“不止他,他的妻子、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也死在了断头台下。”他继而一本正经且生动形象地描述道:

“这种断头台砍头效率很高。铡刀瞬间就会切断脖颈,十分无痛环保。”

……

十分钟后,闻“声”赶来的摄政王楚宁,一边看着把哭闹不停地小皇帝抱在怀里哄的太后荣氏,一边垮着个批脸训斥:“沈夜北!你平时看着可是个识大体明事理的,怎么就把皇上给吓哭了!你该当何罪!”

沈夜北低眉顺目,并不辩驳。反倒是荣氏替他鸣了声不平:“摄政王,你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人家沈大人没少帮衬咱们,要没了他,咱家……不是,咱大楚早就被乱党给篡了!”

楚宁急道:“太后!”

“楚宁!”

荣氏这回也没给他好脸子。她早就对楚宁的“越俎代庖”不满了,趁着机会一把邪火儿全发了出来:“你不过是个替皇上监国的王爷,怎么当着当着还真把自己当真龙天子了?你要真有沈大人这般本事能把乱党打得不敢冒头,哀家也就不说你了,可你行吗?你不行!如今大楚这个家,还就得沈大人来担!”

沈夜北瞥了气得红温了的楚宁一眼,继续低眉顺眼:“太后,臣惶恐!千万不能这么说啊。”

“你他妈——”

楚宁快被他这绿茶的发言给气死了。他气极反笑,用手指着沈夜北的鼻子:“你,你……好你个小白脸……不是,你他妈也不小了,你个老B登!”

“老B登”这极具东北方言特色的词汇一出,太和殿内登时充满了祥和愉悦、令人发笑的气息。正在这尴尬到令人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的时刻,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地从前殿连滚带爬式冲了进来。

“不好了!娘娘,王爷,好几个地方……地方督军,来了!”

——————————

地方督军上朝,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问题就出在,这些地方督军是“集体”、“同时”、“未提前知会朝廷”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在了围宫门口。

督军。这在楚帝国的体制框架下,名义上只是各省级及以上的军方统领;可连年战乱之下,军、政早就不分,军方越权干预地方政/治,也早已是一种不成文的惯例。

大楚帝国自开国以来,沿袭前明旧制,文臣节制武将,因而武官除非皇帝亲自召见则不得进京,否则锦衣卫将视其为意图叛乱有权立刻斩杀、夷其三族。如今这么多手握实权的武官竟不经宣召同时进京,也难怪把太监们吓成那副样子。

楚宁来到前殿时,身着新式军装、腰佩西洋刀的督军们正肃立于台阶下,一个个表情肃穆得仿佛是来葬礼上吊唁一般。见着小皇帝和摄政王两位天家贵胄他们什么反应都没有,反倒是沈夜北走进来那一瞬间,几人的眼珠纷纷转向他那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这一瞬间,楚宁就明白了。全明白了。

看着台下这些把皇宫当菜园子逛的乱臣贼子,楚宁也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了他自己还小的时候先皇对朝政的控制是多么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想起了隆懿太后统治下无孔不入的帝国情报网,想起了叔父楚慕还在位时噤若寒蝉的“帝国重臣”们……

也就是说,短短不到三年,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情报、社会控制体系,彻底废了。

“陛下!”面对小皇帝,其中一位督军单膝下跪,行军礼道:“臣等大逆不道,未奉召即入京,实乃事关我大楚兴亡不得已而为之!还请陛下恕罪!”

“……”

楚熹,身为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算经历过帝王教育可也终究少不更事。他求助似的看向站在一旁的楚宁,得到后者默许后才壮着胆子道:“爱卿平身,朕赦你无罪!”

待督军起身,他才稚声稚气地继续问下去:“爱卿此来宫中,究竟是为何事?”

督军直视着小皇帝的眼睛,细长的黑眼睛里看不出半点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跟在身后的两列随从才“刷”地抖落开一张白色横幅——

八个大字。

“恭请逊位,天下共和”。

“好啊。”小皇帝没说话,楚宁先开了口。向来喜欢大嗓门乱嚷嚷的摄政王殿下,这次居然冷静得出奇。他没再看底下那些督军一眼,而是转回头来,直勾勾地瞪着沈夜北,语气是一种平静的癫疯:“是你吧?”

沈夜北也直视着他,并不心虚,也不嚣张,只是正色道:“殿下此言何意?”

下一秒,谁也没想到的是,楚宁忽然毫无预兆地拔/出/枪来!

一片惊呼之中,他把枪口顶在沈夜北脑门上,轻声道:“沈夜北,孤知道你不怕死,也轻易杀不死。所以,想试试最新款的沙漠之狼吗?嗯?”

“呵呵。”

熟料,沈夜北居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恐惧之下的假笑,他笑得非常自然、非常平静:“开枪,打死我。”

楚宁的手指稍稍做了个往回勾的动作。可最终,他还是没能扣下扳机。

因为他的手,从握上枪的那一刻,就开始发抖了。

沈夜北毫不在意地侧身,仿佛对准自己头颅的枪是玩具一般。他俯视着台下的众督军,低喝道:

“胡言乱语,大逆不道!”

话音刚落,几位督军就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但跟随而来的侍从们却没跟着跪下,而是继续举着那血淋淋的八个大字。一片坟场般的死寂之中,沈夜北转身面向小皇帝,然后,对着瑟瑟发抖缩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和善”地笑了笑:

“陛下,咱们不理这些逆臣贼子,好不好?”

“等等,沈……沈大人。”

这回替小皇帝说话的,是太后荣氏。她非常小心地补充了句:“那个,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沈夜北再次和蔼可亲地笑了笑。

“娘娘放心。”他语重心长道:“臣定披肝沥胆,为帝国百年大计与乱党叛贼决一死战。”

荣氏稍微放下点儿心来:“那,那咱们能保证打赢吗?”

楚宁忍不住截口道:“够了!太后,您还看不出来吗,这一切都是沈夜北这乱臣贼子一手促成的!他是在逼宫啊太后!”

沈夜北不卑不亢道:“殿下!臣之忠心可鉴日月,何来逼宫?底下这帮子劝降的不妨现在就打入天牢,接下来朝廷与革命党拼个鱼死网破便可!”

“哎呀你们别吵了!”

荣氏气得直跺脚:“都给哀家闭嘴,听哀家的!”她转过来又压低声音问沈夜北:“沈大人呐,万一,哀家是说万一,咱打不过复兴党……哀家和皇帝娘俩儿,会怎样呀。”

——————————

那天太和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后世史书上其实并没有记载。

留守在宫里的太监宫女们紧张地扒着门缝,试图从里面帝国顶层统治者们的只言片语中,判断出自己下一顿饭还能在哪里吃……以及,还有没有下一顿饭。

有个叫做墨菲的定律曰过,越是担心发生的坏事越会发生。不知是哪个机灵鬼儿听见了荣氏最后那句话:“……成,那就议和吧。”

议和?和革命党那群乱匪议和?

那他们这些皇室奴仆呢?该怎么办?

后面荣氏和沈夜北究竟谈了些什么,太监们没再听见。只不过当大门打开,沈夜北大步走出宫门时,原本唯唯诺诺、卑躬屈膝惯了的太监们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集体站了起来。

“……您做了什么?”

其中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监,声音尖细地质问。他是个从六七岁就“自愿”阉割自己入宫的,去势过早导致他的声音完全没有经历过变声阶段,直到现在风烛残年了也和女人差不多。沈夜北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平静而冷漠地俯视着身形矮小的老太监:

“对不住了。”

楚帝国是帝国,沿袭了几千年帝王**传统的帝国,即便经过楚慕疾风骤雨似的改革,太监也仍有在皇宫高墙下苟延残喘的机会。可沈夜北想要的绝不是一个改良了的封建王朝——

他想要的,是将祸害了华夏两千余年的封建**彻底摧毁碾碎,然后冲进历史的下水道里、让它永世不得超生!

新生的根本制度里,太监这种畸形的造物余孽是绝无生存空间的。这些人或许会瞬间失去生计,是很残忍,但没办法;其实大部分太监也并非完全没有活路,可由奢入俭难呐!

对不起?对不起就完了?

“给咱家……打死个狗日的!”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总之,得知好日子即将到头儿的众太监们瞬间一呼百应,尖着嗓子冲了过来。老实说,沈夜北作为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壮汉”,原本就不会在意这群不超过一米七的小矮人,不过即便是被鸡啄几口也挺疼的,何况是一群成年男人?

直到被连抓带挠、连踢带打得脸上身上全挂了彩,太监们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用手指随意整理了下乱糟糟的头发,抹了把嘴角被打出来的血,沈夜北倒也不生气,抬起头,目光落在重重宫墙外广阔的蓝天白云之上。

——————————

1912年,十月十四日。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京都城的小商贩们照常一大早起就张罗起了生意,宪警队们照常打着哈欠准备随便没收几个摊位充实一下财政,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可在围宫之内,年幼的皇帝楚熹却被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母后”抱着,最后一次走上了龙椅。

是的,最后一次。

楚熹刚刚坐定,楚宁就走了过来。他的眼睛还红肿着,显然哭了不止一次。不过底下站着的几个督军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又或许是在透过他这位摄政王那双红肿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国家的未来。

宣读完退位诏书,楚宁非常努力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俯视着同样站在台阶下的沈夜北:

“沈夜北,”他的声音很轻,但恨意几乎要把整座太和殿淹没:“孤咒你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沈夜北笑了笑。他脸上还留着昨日的淤青,看着有点儿滑稽:“摄政王殿下,还有别的指教吗?”

见楚宁不做声,他索性又将头转向小皇帝,然后,非常郑重且严谨地行了一次三叩九拜的大礼!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说出哪怕一个字来。终于行完了礼,沈夜北重新起身,眯起眼对小皇帝——现在已经是逊位废帝了——说道:

“我,华夏公民沈夜北,向原楚帝国皇室郑重承诺:保留皇室一切待遇如常,皇室诏令不出围宫,即可在此地世代繁衍生息。”

楚熹疑惑地眨巴着大眼睛。他显然不明白沈夜北这番话的意思。

沈夜北复又转向荣氏。后者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然后轻咳一声:“摄政……小叔子,你先出去吧。”

待楚宁离去,荣氏才松了口气,语气也显得放松了许多。她堪称谦卑地仰视着面前高大俊美的男人,目光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双仿佛毒蛇一般阴郁的碧绿眸子上:“沈……沈先生。”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从喉咙里滚落一声喜悦的叹息:“其实,哀家早就知道你是叛臣了。”

沈夜北挑了挑眉,是一种罕见的调皮。他并不惊讶:毕竟,荣氏只是心思单纯了些,并非真的愚蠢无可救药。

“但哀家也知道,”她继续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下去:“就凭楚宁那点子本事,大楚是救不活了。哀家虽然从不干预政事,但这几个月你们和乱党打仗的事情,哀家心里其实有数……不是朝廷有能力平乱,而是你有这个能力。让你这样的人臣服,哀家不信楚宁他有这个本事,哀家自己更没这个本事。”

“所以啊,这些日子说实话,每次看见你哀家心里都慌得紧。你越是不透露你的真实意图,哀家就越害怕;反倒是你完全展现出野心之后,哀家才算真正松了口气呐。”

这位心思单纯的小女人,在表露出她全部的想法之后,才略显疑惑地反问了句:“可哀家不明白,你篡权夺位难道不是为了当皇帝吗?为什么要把大楚变成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呢?”

换做平时,沈夜北或许不会跟她废话。可今天刚刚完成了堪称历史转折点的“大事”,稍稍放松下来的他心情似乎很好,话也比平时多了些:

“是啊,为什么?这是个好问题。”

荣氏很认真地等着他接下来的回答。可直到最后,沈夜北也什么都没再多说,只是笑了笑,微微躬身向她致意:

“感谢你。未来史书之中,你会是华夏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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