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都上帝教教堂。告解室旁。
两人对面而坐。圣象下烛光摇曳,在昏暗的斗室里散发着温暖昏黄的光。面对圣象的神父已过了不惑之年,金发蓝眼,显然是个洋人;而背对圣象之人则年轻些,深邃五官全然隐于黑暗之中,只展露出一幅刀刻斧凿般锋利的侧影。
神父问,孩子,你信从上帝么?
他答,不信。
神父问,那么替上帝布道的我,没办法拯救你的灵魂。
他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有些迷茫。
神父问,孩子,你可以告诉我你因何而迷茫。上帝虽然无法拯救你的灵魂,作为朋友和上帝忠实的仆人,我也许可以开导一二。
他沉默半晌才道,好。抬头看向教堂高高的穹顶,他叹息一声,又道,一个注定失败的人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可如果他不去做,后人就会一直陷入失败的死循环。那么,他是该做,还是不该做。
神父也沉吟半晌,才道,孩子,你觉得耶稣的一生是失败的吗?
他怔了怔,说,我不知道。
神父笑道,孩子,按照你们华夏文化和华夏人极端现实的思维方式,耶稣确实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出生于马厩,成长于普通家庭,一生经历了诸多苦难。他的传道活动引起了当时犹太教祭司贵族的嫉恨与反对,最终被罗马帝国犹太行省总督判处死刑,钉死在十字架上。他的结局是悲惨的,没有享受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幸福,所以从这一角度看,他就是一个失败者。可是孩子啊,几千年后的世界,凡是信主的国度都率先进入了工业文明时代——
宽容、博爱、善良,以及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影响了所有上帝教国度,甚至也影响到了完全不信宗教的你们。你还会认为,他是一个失败者吗?
他沉默了。
神父安静的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舒出一口气来。
“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古德里安神父,我很恐惧。”
古德里安——二十年前曾在雁回村教堂“任职”过的大洋国神父,慈爱的看着面前早已陌生了的“迷途羔羊”:“你恐惧所将遭遇的一切未知后果,对吗?”
沈夜北没有否认。他垂下头,以手扶额,修长的手指穿过略显凌乱的发丝,声音有种虚无缥缈式的虚弱:“我……”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恐惧,会迷茫,会无助。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中二嚣张只是年轻时镜花水月的虚妄,人类这种生物,总是活得越久顾虑越多,胆子也越小的。
他不想承认。可他的心却告诉他,他还没做好接受一切后果的思想准备。
“孩子。”古德里安神父如同他真正的父亲一样,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你是一个感情非常细腻敏感的人。这件事,从你十二岁时起,我就已经知道了。敏感与细腻并不是你的缺点,甚至恰恰相反,它能够证明你作为上帝子民、作为人类的荣耀。”
说着,古德里安伸出左手执起沈夜北的右手,将其轻轻按在他自己的胸口前。沈夜北闭上眼睛,沉默的感受着自己每一次心跳……
咚。咚。咚。
活着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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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秦兵撑着伞站在教堂门前。她不信教,但这并不是她不走进去避雨的原因。
她知道,他现在需要一些安静和私密的空间,用以缓解这段时间积攒的全部压力。但自从被宪警部释放之后,她就隐约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儿”来:
也是。在宪警部已经大张旗鼓抓了几百来人的情况下,京都城的YX居然还在继续,且声势还愈演愈烈,换成任何一个人,心理压力恐怕都要山一样大了。
这也是她为什么明知他会不高兴,却仍坚守在这里的原因。她不得不承认,他眼下的状态让她非常忧心。
“你怎么在这里。”
正当她等得有些焦急时,身后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秦兵闻声立时转过身来,正对上那双幽深似井的绿眼睛。出乎她的意料,沈夜北的情绪似乎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沉着稳定,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我,嗯,我来参观教堂。”秦兵有些尴尬的随便编了个借口:“没想到还挺大的,啊哈哈,哈哈哈哈。”
沈夜北笑了下,也懒得揭穿。眼见秦兵费力的把伞举高、试图罩住自己头顶的笨拙模样,他又一次笑弯了嘴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手里的伞“抢”了过来:“走吧,回家。”
一路无言。
盛夏的雨来的很快,去的也急。路人们都纷纷收起伞、重新优哉游哉的散起步来,自己头顶的伞却还没撤下去。秦兵尴尬的拉了拉沈夜北的袖子,谨小慎微的指了指头顶:“……”
“……”
四位Se超绝魅力时刻(注1)。
沈夜北也尴尬的扯了扯嘴角,默不作声收了伞,耳边听得噗嗤一声笑,他本来就薄的脸皮登时就挂不住了。
“笑什么笑。”
“我就笑。”秦兵眯起眼开始作大死:“笑你这个死傲娇,别扭受。”
“……”
沈夜北无语的横了她一眼。幼稚。
他倒是非常自觉的忘了自己之前比这幼稚一百倍的事了,随即转移话题:“这段时间我打算休息一下。”
休……息?
太阳从北边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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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当然不会从北边出来。
此前冲击国会的士兵们虽然后来被认定与沈夜北本人并无直接关联——鬼知道如此糊弄人的调查结果是怎么做出来的——然而事实就是,至少从表面上,沈夜北不需要对此负任何责任了。
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议会最终通过了对他的弹劾案,柳余缺随即以大总统的名义,亲自签发了罢免他国务总理一职的文书。
被免了职的沈夜北倒也没有“无官一身轻”——不管怎么说,军权一直在沈夜北手中,而非在总统府里那个吉祥物掌控之下。解除行政职务的沈夜北本人,则重新捡起了他松江军校校长的头衔,再一次去了南方,名曰考察,实则度假去也。
与此同时,京都,大总统府。
“恭请召开国民大会,改内阁制为总统制!”
“大总统万岁!”
“收回沈氏军权,终结军阀独**裁!”
“废黜土地改良乱政,维护私有财产安全!”
……
各省、州、郡、县的官员、士绅、社会名流、精英人士发来的信件、电报,如雪花一般飞入总统府官邸,险些把总统办公室给淹了。柳余缺一看到这些个想法各不相同、出发点堪称离谱的诉求,一个头就顶三个大。
他不是沈夜北,没办法云淡风轻之间在各方势力的斗争中找到那个“平衡点”。或许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之前那些群情激昂要罢免沈夜北的议员们绝非表面上那般“大义凛然”——
理想主义者从来都是稀有动物。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无论表现得多么道貌岸然,骨子里永远都是为了利益,更多的、更大的利益。议员们绝大多数都出自上流社会、精英阶层,此前沈夜北土改一举得罪的最狠的就是他们;所以之后他们对沈夜北群起而攻之式的弹劾,不能说大部分不是出自公心,至少也该全他妈是私心了。
————换句话说,以“叛国”、“停职期间违反流程不向议会报备行踪”“弹压市民及学生”为由弹劾沈夜北是假,借机将在土地改良运动中已被剥夺的既得利益全拿回来才是真!
虽然柳余缺比绝大多数政客都要善良、天真,但这并不等于他就是个傻子。他很清楚,如果不推行土地改良,之前革命军所做的推翻楚帝国在内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给;可如果他要继续推行这一改革,就势必会步沈夜北的后尘,成为议员、各地官员们群起而攻之的、新的活靶子。
是当傀儡一样的天下共主,还是成为沈夜北一样的独**裁者……
他哪个都不想选。他要的,是联邦未来的文明与发展,是这个多灾多难国度打破几千年法家秦制和周期律后的光明前景。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一片混乱之中再次分割成数个利益集团,然后,再一次陷入无解的历史轮回之中。
“不行!”
柳余缺先是简短的两个字,果断拒绝了全境各地发来的有关废止土改的请求。他随即转头对秘书说:
“请张议长下午过来一趟,我有要事和他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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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四位Se超绝魅力时刻,意在讽刺(?)INTJ/INFJ在使用Se功能时的笨拙。INTJ/INFJ的Se(外倾感觉)功能在第四位,属于劣势功能,直观体现为这两个类型的人通常(划重点,不是所有)情况下反应慢半拍、不喜欢过快过强烈的变化,对外界感知较为迟钝。Se功能是区分INTJ和ISTP的重要指标之一。另一指标是Fi功能,INTJ外冷内热,ISTP外冷内更冷,原因就在于此。
注是用来凑字数的嘻嘻嘻嘻嘻,凑字数凑字数凑字数……(好贱啊哈哈哈哈,作者先溜为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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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刑上大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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