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新罗风云(六)

“我不知道。”

“天机处的人没对你说过?”

陈危神色怪异地瞪了他一眼:“天机处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原来如此。”沈夜北莫名其妙有此一叹,不说话了。

陈危等了他好一会儿都没听见下文,终于没忍住好奇,不耐烦道:“原来什么,如此什么?”

亥字队里,要论脾气臭、脸子冷,陈危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沈夜北只得甘拜下风,悠然道:“原来如此的意思,就是‘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只能如此了’。”

“你耍我?”

陈危眸中冷光一闪,正要动怒,却听沈夜北道:“不敢。只是陈兄若一味搪塞隐瞒,愚弟就算再想帮陈兄向天机处复仇,也是无能为力。”

“呛哴”一声,军刀已然架在了沈夜北颈项之间,陈危寒声道:“你猜,是你的千机丝快,还是我的刀快?”

颈间细腻的皮肤,因着凛冽刀气而起了一层鸡皮。沈夜北却好整以暇地抬起左手,并拢食指与中指将刀刃轻轻推开,微笑道:“天下第一刺客的快刀,愚弟无名小卒,不配领教。”

陈危居然就这么任他推开了自己的刀。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兄说过,我死了,不会有任何人替我报仇。那些折断我羽翼的人,仍会长命百岁地活着。”沈夜北道:“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对你自己说的?”

他索性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危,轻声说道:“即便没有千机丝傍身,以陈兄的刀术,区区天机处四大高手根本不足为惧。我见到你之后一直心存疑问,一是你当年为何要杀太保钟惠,二是你为何会被生擒,后来又为何能逃过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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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围宫。

“慢点儿,都慢点儿!别颠着王爷的千金之躯。”软轿外,年迈的内侍捏着细细的嗓子念叨着。楚慕独自一人坐在轿中,身体随着轿子晃来晃去,忽然有点想笑。

外面是什么景致,他根本看不到。入宫之前,内侍们在他眼前蒙上黑布,又将他双手缚在身后,抬着轿子送他进来,显然是不想让他知晓接下来的具体路线——可这防君子防不了小人的“措施”,于他楚慕而言,徒增笑料耳。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掀开帘子将他引出来,手腕上的束缚也被除去,可楚慕却并没有自行除下眼罩的意思。

“殿下,这么久还不摘下来,是在赌气么?”轻佻的声音雌雄莫辩,但仔细听去还是能听出女声的底色来。楚慕“啧”了一声,灰白唇角向上勾起一个放荡的弧度:“无趣。本来还想猜猜,这次究竟是男林枢,还是女林枢呢。”

这样说着,他也就一把扯下了蒙眼黑布,露出俊美依旧却病容惨淡的脸。在他面前,一位身着素衣的高挑女子正笑意盈盈地打量着他,声音转为明媚动听:“殿下您这是开的什么玩笑?这世上只有一个林枢,那就是在下。”

“林枢,林阁主。”楚慕微微俯下*身去,直视着她的眼睛:“本王一直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殿下请讲。”

楚慕冲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问道:“天机处,天机处。你既然是天机处的首领,为何却叫‘阁主’而非‘处长’呢?”

“……”林枢以手扶额。短暂的失语过后,她微微躬身,做了个引路的姿势:“殿下请。”

天机处所在之地并不是人们心中那般奢靡华丽,而是出人意料的朴实无华。楚慕扫视了一周狭小的斗室,笑道:“若不是林阁主你在这里,本王还以为,这里是内阁值房。”

“殿下请坐,容臣为您请脉。”林枢微微一笑,并不搭他的话茬。楚慕顺从地伸出左手手腕递了过去,嘴上却仍不闲着,甚至明知故问地调侃起来:“林阁主今年芳龄几何?本王观阁主一双柔荑直如削葱根般嫩白似藕,仿佛只有二八妙龄、似与玉容不符啊。”

“殿下沉疴如此,竟还有精神戏弄臣,臣实在受宠若惊。”

对他这一番冒犯之语,林枢丝毫不以为意,反笑着道:“臣呢,蒙您装傻垂询,今年三十四岁,老人家了。脸皮厚的人见得太多,殿下这点儿道行,还差远些。还有,殿下您这脉象……是把仙药当饭吃了,一天三顿?您是活腻了吗?”

“郑公公,庞太医,”楚慕一指林枢,故意板着脸对着一旁侍立的老太监和太医道:“你们看,明明是延年益寿的珍品,到了她嘴里就变了味儿,果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林枢丝毫不以为忤:“仙药自是珍品,只不过嘛,是药三分毒,分量过了就得出事。这样吧,我再给您做做针灸,让您气血舒缓一番,免得血脉逆行,死在京城里,那可就不好了。”

她刻意将重音落在“京城”两个字,太医和太监当即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太监出面问道:“林阁主,奴才斗胆多一句嘴,王爷他这病……”

“你,过来。”林枢没理他,反而冲着太医勾了勾手指。太医不明所以地附耳过去,林枢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个字,前者立刻大吃一惊:“这!这可如何是好……”

“劳烦回去禀报老佛爷她老人家,”林枢莞尔道:“有微臣在这里,最起码,近期可保王爷无虞。”

糊弄走太后派来的太监太医二人组,林阁主让手下门徒把楚慕请进里间,自己关好大门。里面这间屋子却与外面那间简陋的“内阁值房”截然不同,堪称别有洞天——

金碧辉煌自然谈不上,却足够空旷。里面到处都是些西洋钟、西域珍宝玉石摆件,主座前面放着台兵器架,上面挂着刀剑锤鞭等武器,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怪异物事。楚慕踱步,修长的手指一样样抚摩过去,最后停在那把形制古朴、黯淡无光的剑上。

古剑出鞘。剑脊之上刻着两个篆体小字。

弑君。

“行了殿下,您老人家都快毒发了,就别玩儿剑啦。”林枢指了指旁边的石床:“过去躺好。”

待他走过去躺下之后,她亲自动手为他宽衣。楚慕闭着眼任她施为,冷不丁冒出一句来:“你这样,将来恐怕是真嫁不出去了。”

“臣本来就不需要嫁人。”林枢一边给他施针,一边笑着应道:“臣对男人,没有任何兴趣。殿下不关心自己寿数如何,却来操心臣的闲事?”

楚慕睫毛微动,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转了一转:“阁主不是和太医说了,近期可保本王无虞么。”

“近期,你懂不懂什么叫近期啊殿下?”林枢不轻不重地拎起他的耳朵,疼得后者龇牙咧嘴连连告饶:“疼疼疼!你……松开!好歹我也是王爷之尊,给点面子!”

“嘁。”林枢嬉皮笑脸的:“咱俩谁跟谁呐,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

楚慕难得无语了一次:“……男女有别知不知道?成日里乱用词。”

……

两人幼稚无比地拌了会儿嘴,倒是把身体里那些个不爽利给祛除了些。楚慕躺了会儿,觉得之前那股子恶心乏力的感觉褪了不少,于是笑了一声:“你在医术一道上,却是颇有精进。”

“有你这个病秧子在,臣敢不精进么。”林枢内力一推,将他背脊上的银针尽数震落:“看来太后终究是容不得你了,殿下今后有何打算?”

“林枢,”楚慕一边披上中衣,一边谩声反问:“你是真的以为,太后已经容不下我了么?”

林枢道:“殿下久居西北镇守边陲多年,保一方百姓安宁,民心所向,功劳甚伟。可现在太后却无故收了您的军权,以让您进京‘养病’为名行软禁监视之实——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意图还不够明显吗?”

“呵。”

楚慕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早就是个废人了,无妻无后,孑立只影,如今又已毒入骨髓,时日无多。无论对于太后还是对于皇帝而言,我都已不构成威胁了。这个时候太后让我回来,是为了让我帮她,与皇帝相制衡。”

“可是……!”

“你想问,可是为什么她还要监视我、用毒药控制我,对吧。”

楚慕平静道:“因为无论是太后、皇帝或者是我,我们这些人,骨子里并无不同。”

在皇族成员心中,没有亲情友情,没有信用道义,只有倾轧和利用。能信任之人只有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这就是为什么,皇帝最后会被称为“寡人”。

“殿下和他们不一样。”

林枢突如其来地说出这么一句。顿了顿,她很郑重地坐到他对面,声音轻轻的:“毕竟臣也是差点做了太子妃的人,对殿下你,臣是了解的。”

“武威皇帝在世时,殿下不顾内阁六部掣肘、也不惜得罪内廷司礼监,孤身独下江南,以一己之力对抗南方豪强,大刀阔斧改革田制,抑制土地兼并,使当年及其后十余年里,帝国岌岌可危的财政状况得以好转,国库充盈,百姓得享太平祥和。但殿下也因为将朝中百官、甚至宗亲贵族得罪殆尽,而失去了太子之位,被贬陇西苦寒之地——臣至今都不明白,殿下为何要这么做?如果坐上皇位之后再行改革,也为时未晚啊。”

楚慕却又苦笑起来。

“我当年,并不清楚腐烂到那般田地的帝国,还能支撑多久。”

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区区太子之位比起帝国千秋万代,又算得了什么。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放弃政治前途甚至身家性命,最后换来的,却是昨日旧乾坤……”

楚慕作为藩王离京之后不久,武威帝薨逝。楚盛即位,改元靖和,这位靖和帝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武威帝一朝所有新政全部废除——这并不奇怪,因为当初拥立他登基的,本就是反对新政的那一批既得利益者。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楚慕或许算不得前者。但楚盛和隆懿太后,却一定是后者。

“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回来?”

林枢沉声:“朝廷对不起你,皇家更对不起你。现在内忧外患,遍地流民乱党,帝国国运风雨飘摇,他们这会儿倒是想起你来了!殿下……”

“我回来,自有我的目的。”长睫之下,泪痣殷红如血,衬着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显媚态。楚慕拍了拍她的肩头,温声道:“在死之前,我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林枢听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只得沉默。过了会儿,她才想起要说什么:“殿下,臣的身体眼见着也不行了。化形术对人体损耗过大,臣必须在油尽灯枯之前,为您寻得合适的继任者,以襄大业。”

对此,楚慕并没有多少伤感的意思。他平静地接受了她话里巨大的信息量,道:“让陈厌来坐这个位子吧。他的能力,我信得过。”

“殿下不可!”

林枢当即反对:“陈厌之弟陈危天生反骨,曾发誓与天机处不共戴天。骨肉至亲血脉相连,陈厌就算再克己奉公,也难保不会徇私——所以,臣以为十分不妥。”

“弑君。那把剑,就是陈危去年刺杀钟惠时所用之凶器?”楚慕轻笑道:“‘弑君’这个名字,倒与他很是相配。不说他了,林枢,你心中还有没有其他合适人选,说来听听。”

“殿下,”林枢正色道:“臣确实曾遇到一根骨精奇之人,可堪大用,但……此前他已拒绝了臣。此人志不在我等旁门左道,且私心过重,一心钻营,并非陈厌那种忠厚纯孝的性子,恐怕难以收服、为殿下所用。”

听到这里,楚慕微微一笑,心下早已了然:“我明白了。这个人,本王多观察些时日,再做定夺。至于他志向在不在此……岂由得他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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