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义,楚军驻地。
“是啊。”陈危不答反问:“为什么?”
陈危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显心不在焉,而且似乎还很生气。沈夜北不擅长读空气,但对人脸上的表情和语气变化异常敏感,知道对方已然心生不耐,便单刀直入道:“大概猜到一些。如果我说了,你会不高兴。”
“哼。”陈危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道:“那就闭嘴。”
沈夜北被他这态度气得够呛。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善类,向来只有他让别人吃瘪的份儿,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怼得哑口无言。沈夜北目露寒光,语气却仍很平淡:“我并非八卦,也不想管你的闲事。我说这些,是想和你做笔生意——”
“用你所知道的情报,换回你的千机丝。”
陈危终于抬头,正眼看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
“我不会说第二遍。”沈夜北淡淡道:“同不同意,给个痛快话。”
陈危细长的眼眯了起来。他的眼睛很黑,光却照不进来,仿佛两口黯淡的枯井:“你先助我恢复千机丝。”
他以为如此不讲理的条件对方定会拒绝,却没想到沈夜北答应得很痛快:“好,把手给我。”
“……”陈危竟反而成了犹豫的那一方。沈夜北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抓过他的胳膊狠狠握住,深红色的千机丝从自己手腕这边缓缓伸展出来,然后又慢慢地楔入陈危腕中。
一瞬间,陈危险些疼得惨叫出声!
事实上,他表现在脸上的,也只是咬紧牙关硬挺着,额头、手臂青筋暴起。沈夜北这边也不好受,握着他手臂的左手皮肤竟凭空开裂,鲜血沿着裂口汩汩而出,像一条条蜿蜒着的细蛇。
“你的千机丝,怎么是……”陈危哆嗦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看着注入自己体内的丝线,那危险而妖异的颜色:“……红的?”
沈夜北的眼睛也盯着那条千机丝,声音有些颤抖:“因为,因为那是……老子的……血。”
千机丝,既非武器,也非生物。它的存在依附于人体,一旦脱离人体,就是一团死物。然而即便能够操纵千机丝的“异人(注1)”,也因其体质各异,对千机丝的控制水平也参差不齐。可陈危只听说过用千机丝杀人,却从未听说过这玩意儿还能把另一个“异人”体内的千机丝给“激活”的。
可摆在他面前的事实,却不容置疑。当红色千机丝进入七经八脉之中后,陈危只觉原本空荡荡的气海竟瞬间重新有了充盈之感。
沈夜北抽出腰畔军刀,将伸出去的千机丝生生斩断,然后强忍剧痛将这一截递给他:“我……没有多余的,只能,只能给你这个,请你……验货。”
他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自此再也没能说出半个完整的字来。陈危试着动了动手指,那截只有不到尺长的千机丝竟真如活过来一般,随着他丹田气海中的吐纳而张牙舞爪起来。
……恢复了?这么容易,就恢复了?
那边,沈夜北已经原地盘腿而坐,运功调息。陈危注意到他运功姿态极不规范,不由出声道:“你这动作是错的。”
“野路子,陈兄见笑。”沈夜北并没有向他请教下去的意思:“我的诺言已经兑现。陈兄,该你了。”
半晌沉默过后,陈危缓缓舒了口气:“你想从哪里听起。”
“自然是从头开始。”
十三年前。
陈危和陈厌站在空旷大殿之中,两只小手互相牵着,不知是谁在发抖。在场约莫三十几个孩子,而在他们面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慢踱着步子,目光并未停留在任何一人身上。
“阁主,”旁边侍立着的天机处门徒道:“一共三十三人,现都到齐了。”
“好,带他们去修罗场吧。我明日午时再来验看。”
“是。”
简短的对话过后,兄弟二人连同其他孩子一道被引入门廊之中。门廊尽头是一间书房,门徒举着蜡烛走到书架前,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手法,闪电般触动几本书脊,机关应声而开。
书架后面果然别有洞天。所谓的“修罗场”,竟是个并不算太大的石室。待所有孩子都进到里去,忽听一阵齿轮巨响,数道铁栅瞬间从天而降,将石室与外界分成两半!
并没有一个孩子惊叫出声。来到这里之前,他们早已被告知接下来将面临什么了:
“生死有命,彼亡我存。”门徒轻轻说道:“明日午时前,若你们其中还有第二个人活着,我会把活着的人全部杀光。”
书架缓缓阖上。阳光消失的那一刹那,陈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陈厌的手,后者也握紧了他的小手,低声道:“别怕,有哥哥在,你不会死。”
……
陈危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噩梦。
陈厌打架很厉害,他一向都知道的。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位平日里连只鸡都不愿杀的哥哥,今日竟然手起刀落,杀人犹如砍瓜切菜。不多时,石室之中尸体堆积如山,而唯一毫发无损的陈危,面对着满身鲜血的亲哥哥,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三步。
“小危别怕,”陈厌向他伸出血淋淋的右手,被血模糊了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哥哥不会杀你的。听话,把刀捡起来。”
“我……”陈危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等了许久都不见他照做,陈厌只得原地坐下,招呼他道:“没关系,那咱们就这样说吧。”
待他坐下,陈厌才又道:“小危,咱们兄弟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跪着也要走下去。但哥哥不会杀你,因为你是哥哥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明天他们来了,哥哥替你求情,咱俩一起活着出修罗场。”
“不可能的,哥,不可能的。”
陈危迷茫且恐惧地连连摇头。他虽然不知道天机处有多厉害,但直觉告诉他,哥哥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幼稚。陈厌显然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便道:“如果他们不同意,弟弟,你就杀了我。”
“哥!”
“反正哪里都是饥荒和瘟疫,在外面也是饿死、病死或者冻死,在这里,好歹还能得个痛快。”陈厌扬起嘴角,眼神里暖洋洋的。
他比陈危大了一岁,相同的血脉使得二人五官很相似,但不同的是,陈危更秀气些,气质也更凌厉冰冷,唯独胆小的性格却和他天生的相貌气质并不相配。
可陈危接下来的一句,却让陈厌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一直都错看了自己的亲弟弟。
“哥,我们还有活路。”他道:“杀了那个逼我们自相残杀的人,我们就都能活!”
次日午时。门徒准时来到石室门前,打开机关。腥臭刺鼻的尸体与血泊之中,陈危躲在角落里,抱着刀瑟瑟发抖。
门徒叫了他几声,可他却像聋了一样没做出任何反应。每次修罗场厮杀过后,存活下来的那唯一一个人几乎都是这个样子,门徒并未多想,便下意识地走了进去,走到他身边扒拉了一下:
“哎,小孩儿你出来。”
陈危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泪水,斜斜看了他一眼。门徒直觉有诈,刚要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风声!
“砰!”门徒反应奇快地回身一掌,正中对面胸膛。可他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陈危此时突然发难,一发力跳到门徒身上,双手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门徒吃痛刚想还手,陈厌又扑了过来,他只能把注意力继续放在陈厌身上,却忽略了陈危跳上来的时候,并非赤手空拳——
他手里,还有一把匕首。
“嗤”的一声轻响,是皮肉被利器分离的声音。血溅了对面陈厌一脸一身,门徒的尸体也软软倒了下去,露出身后面无表情的陈危。
“那时我以为自己和哥哥只能活一个。”陈危道:“我从不相信奇迹。”
沈夜北道:“但阁主放过了你们兄弟俩。”
陈危道:“是。”
“你觉得这是奇迹么?”
“不。”陈危晦暗的双眸更加黯淡:“阁主是故意的。这件事,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想明白。”
阁主破例留下了兄弟两人性命,但从此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面。陈危被安排到天机处黄泉部就职,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同伴,其中和他关系最好的莫过于“斩月”。
斩月并非一个人,而是一把武器的名字。在天机处,为了执行任务隐秘起见,所有门徒都以自己所使用的武器作为代称。陈危对外以“弑生”为名,“斩月”的主人顾影也是如此。
顾影的性格和哥哥陈厌很像,陈危见他第一面就察觉到了。顾影早他三年来到天机处,十六岁的少年容貌清丽文秀,但任务执行得漂亮,因此算是“上头”眼里的红人。
陈危孤僻沉静,顾影温和开朗;陈危擅使剑,顾影擅用刀。两人倒是十分互补。
陈危对于武学一道十分痴迷,力求习得百家功法,因此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让他主动提出与顾影“切磋”,顾影亦是欣然应许,二者又彼此互相增进,时间久了,关系也就愈发密切,以至于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然而在天机处这种地方,门徒之间不能成为“朋友”,遑论结拜。尽毕生所学,为皇权效命,这才是天机处存在的全部意义。门徒们只是天机处这个“国家暴力机器”的刀,是用来将利刃刺进天下“悖逆之徒”心脏之中的,不能有半分私欲和杂念。
执行任务之余,天机处会为他们提供锦衣玉食、宝马香车,物质上的富足足以消弭绝大多数门徒内心深处那点隐晦的“反骨”,但陈危是个例外。别人闲时就去朝廷为他们准备的“销金窟”里享乐,唯独他只知练刀练剑,废寝忘食——
直至有一天,顾影主动找上他,请他喝酒。
那时已是十年之后。陈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碰“酒”这种东西,辣的他险些七窍生烟。顾影温和地看着他的侧脸,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问道:“小危,你多久没见过你哥哥了?”
这话问得蹊跷突兀,不过陈危此时已经醉得五迷三道,便大意地如实回答:“十年了。”
十年未见,但每年年末,哥哥都会寄来一些糕点吃食作为新年礼物。其他人看陈危明明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决然想不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会喜欢甜食,这世上知道此事的,只有可能是哥哥。因此虽然对方并未留下任何文字,陈危也能断定寄物之人定是兄长无疑,因此兄弟相思之苦,也能稍有缓解。
“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顾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记得初见你时,你才这么高。”他用手比了一个高度,感慨着:“没想到,当年的小不点现在比我都高了。”
陈危个子确实很高,比一般人都要高上小半个头。然而陈危本人对此没有多少心得,便直言不讳道:“大哥,您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这么多年你我兄弟二人还未曾像今天这样,一同赏月。”
顾影轻抚斩月刀,目光温柔入水:“你和陈厌是亲兄弟,和我是异姓兄弟,真想有朝一日,咱们三个能坐在一起,看着这天上的明月,对酒当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对于人类历史长河而言,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对于具体的人——不管是他们这些为权贵卖命的鹰犬,还是端坐皇城内的天家贵胄,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或许,也只有在“时间”这个概念面前,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陈危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可能,他们不让哥哥和我相见。”但只要哥哥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小危,”顾影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留在这里是因为怀有对皇权的敬畏,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陈危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顾影不算话少,但也绝不是个话痨,今儿这是怎么的,竟然问起这无关痛痒的问题?可酒劲儿上头,他便实话实说道:“为了什么?大哥,当然是为了钱。”
当年,他和陈厌两人原本快饿死在路旁了,却被天机处的人看上,带回皇宫。然而吃了几顿饱饭、缓过劲儿来之后,陈危就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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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异人:本文指拥有操纵千机丝、运用化形术等特异体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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