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扶桑逆旅(三)

次日晌午,刑曹大堂。

鸠占鹊巢的楚军将领们齐聚一处,将好端端的一国刑狱之所变成了乌烟瘴气的菜市场。暂代段谨方督军之职的白简头大如斗,一边耐着性子、保持着他经年养成的修养和好脾气,一边焦急地等待着风口浪尖上的某人现身。

段谨方死了。可堂堂大楚东北督军,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绝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即便事后验尸证明,致命的那颗子弹出自东瀛陆军配备的MR793式步*枪,而当时在场部分楚兵也能证明凶手是田中浩治,可当时距离段谨方最近的指挥使张汤却坚决不认:

“是沈夜北,就是他杀害了督军!”这个暴脾气的“火*药桶”站在众人面前,高声疾呼:“不杀了这恩将仇报的恶贼,我张汤誓不为人!”

正如楚国官场上惯常的现象,指挥使之间也是有“小圈子”的。为首之人一发难,圈子里其他人就跟着冲锋陷阵,本就胶着的局势瞬间一发不可收拾。只不过跟着他闹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自入城以来,早就选好该怎么“站队”了——

“想杀我是么?”

低沉沙哑的嗓音骤然响起,沈夜北施施然从正门走了进来。他一发话,刚才还在大嗓门嚷嚷的张汤就没声了:

每当看到沈夜北之时,他都忍不住想起自己被削掉大半的头发,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如同被井水兜头泼下一般“舒爽”。

他不吭声了,沈夜北却不打算放过他:“怎么,张大人不想做人了?”

“竖子!你——”

张汤挣扎着想冲上去,却被手下纷纷拦住。沈夜北不再看他,而是扫视了一周楚国将官:“你们,还有谁想杀我?”

无人应答。沈夜北于是叹息一声,转身面向坐在主位上的白简躬身一揖:“白大人,请问田中浩治那边,是否审出结果了?”

白简道:“我正要和大家说起此事。田中浩治已经全部招供,他们是与新罗王室联手诱骗督军进入郯都,意图里应外合驱逐我军。至于为何杀害督军,田中浩治也在供状里说得很明白,是因为擒王之计败露,不得已而为之。”

说罢,他将供状呈于案前,作势要递给沈夜北,却被后者推阻回去:“卑职不敢。如今在诸位大人眼中,卑职也是杀害督军的凶嫌,为公平公正起见,还请大人保留证据,自行定夺。”

白简虽是个温吞老实的性子,却并非蠢人,便没有追问下去地照做了。他将田中浩治的供状交给佥事,命他给下方诸将传看,一边道:“诸位请看,这是犯人的亲口招供,如有意见,我们可以再议一议。”

白纸黑字的东西,总能堵上更多人的嘴。可屁股决定脑袋向来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张汤依旧不肯松口:“我们几个明明已经救下督军他老人家了,若不是你小子故意放任,那东洋鬼子又怎么可能得手!”

“哎我说张指挥使,话可不能昧着良心说啊。”另一个指挥使道——像他这样战后投向沈夜北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伙儿当时可都在场,‘临阵奇袭’救出督军的主意就是沈千户提出来的,你的记性可忒差了些!”

“是啊是啊。”

“沈千户要是真想对督军不利,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为救督军大人而定此计谋,冲锋陷阵呢?直接放任东瀛人杀了督军不就行了?”

“所言甚是呐。”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督军尸骨未寒,你们就敢背弃于他、公然谄媚阿附此等狼子野心之徒!”

“不错!今日这事不能就这么了了,白大人,如何定案由你做主,可以,但你若也做那随风倒的墙头草,就休怪弟兄们翻脸不认人了!”

……

该表态的对立两方已然表态,一时间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沉默的大多数却依旧保持沉默,各自心中所思所想为何,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白简扫视了下方众人一眼,对此间情形已经了然于心。他看向沈夜北,后者却没有看他,这竟让他心生庆幸与感激:

因为他实在不想看着沈夜北的眼睛,说出接下来那番话、做出接下来那种事。

……实在是,胸中有愧,于心不忍。

“这个案子,”白简踌躇着,斟酌词句道:“证据确凿,又有嫌犯亲笔供状,原本应当就此结案。可……”

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眼沈夜北,长眉轻蹙,续道:“可督军之死干系重大,我们这里所有人,最后都要给朝廷、给陛下和太后一个交待。”

抬手揉了揉额头,白简的目光转向沈夜北:“听当时在场的一些弟兄说,田中浩治是你负责擒获,而督军也正是死于他手。于理,此事尚待进一步查清;但于情,失职之罪你难辞其咎。本官既代行督军之职,自当秉公行事……沈千户。”

“在。”

“你可知罪?”

沈夜北转过头去,面向他单膝下跪,行军礼道:“卑职知罪。”

“好。”白简别开脸挥了挥手:“带他下去。”

待卫兵将沈夜北带走,白简神色才恢复如常,平声道:“诸位还有什么异议么?”

这次再也无人发难了。等了一会儿没再见有人站出来,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此事已了,那就议正事吧。”

——————————

秦兵拎着食盒第二次来到地牢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她进来的时候,沈夜北正借着牢房里晦暗的灯光看书。秦兵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将食盒放在地上,顺便瞄了眼封面:“……这是东瀛的书?公子能看懂么?”

沈夜北这才放下手中书籍,看向食盒里精美的饭食,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您送些吃食,”秦兵轻轻道:“顺便看看这里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谢谢。”沈夜北也不问她是怎么进来的、食盒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只简短地道了声谢,便继续侧过身去看书。秦兵注意到他翻书时,手腕上锁着的铁链从袖子里滑落一截,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不由有些尴尬:“公子,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沈夜北似乎也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子里,淡淡道:“这里是监牢,很奇怪么?”

秦兵只得噤口不言。半晌,她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以为,白简只是做做样子给底下人看的。”

“你说的不错,就是做给他们看的。”没想到沈夜北竟很痛快地承认了:“可做戏就要做全套,不是吗?”

秦兵只得点头称是:“您说的对。在我之前还有别人来过吗?”她试探性地反问:“张汤他们,来过了?”

“不止。”

不止是什么意思?秦兵忽然惊觉,自己竟从来没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的真实想法,还有他的底牌。

“让我猜一猜,可以么。”

闻言,沈夜北自动自觉地给她让出足够的空间:“请坐。”

沈夜北现在看起来很闲,心情也还不错——秦兵已经发现了这个规律:当他精神紧张的时候,浑身就会不由自主地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狠戾气息;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就变得特别随和可亲。换言之,这个人身上的大喜大悲、非黑即白的极端程度,比任何她所见过的人都要严重。

“公子和白指挥使,早就商量好了。”

秦兵坐下之后,边想边道:“公子如今毕竟只是千户,品阶不足以服众,也不足以立刻掌控新罗局势。所以——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位‘代理人’。”

沈夜北阖上书页,直起上半身来,侧过脸看向她。秦兵敏锐地察觉到,一股相当熟悉的、夹杂着好奇与探寻的视线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你看起来,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出关键症结所在。”

——————————

时间倒退回一天之前。

“啊,是廷钧呐。”刚刚处理好楚国东北军内部一应事宜的白简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温声道:“你不是一直在景福宫吗,怎么回来了?”

“段督军身亡的事,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沈夜北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到他对面。白简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重重地叹息一声。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问了一个相当尖刻的问题:

“廷钧,愚兄可不可以私下问问你,督军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沈夜北将身子向后一靠,苦笑一声:“白大人,连你都怀疑我,是么。”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那双浓长睫毛掩映下的灰眸隐隐泛起水光,竟似有泫然之意。白简当下就心软了,忙道:“哪里的话,我若真怀疑你,还会把门关起来私下跟你说么?朝廷那边听说督军牺牲的消息之后命我查清此事,如果真是东瀛人所为,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督军他会成为为国捐躯的英雄,至于东瀛人那边,怎么处置也由我们自行决定。”

顿了顿,他才道:“我问你,是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出事实真相。我想确信我没有看错人。”

真是天真啊。活了三十几年,居然还是这么天真!

沈夜北内心毫无触动,冷笑道:“人证物证俱在,信或不信、如何处置由你决定。至于我说什么,重要么?”

他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其实是一种特有的心虚表现。然而白简以为他只是碍于面子不肯为自己解释:“廷钧!我相信此事与你无关。”

“直接挑开了说吧。”沈夜北微微一笑,道:“想让我担下责任,给朝廷一个交代?”

白简的表情逐渐凝固。出乎沈夜北的意料,他看起来好像很受伤——并且,这种“受伤”并无丝毫做作之态。他的声音有些轻不可察的失望:“你是这么想我的?”

沈夜北疑惑地看向他。他不觉得自己想错了,甚至觉得白简的反应很奇怪。难捱的无言之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不必再纠结无用之事了。其实,把我交出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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