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咣当!咣当——
不知过了多久,沈夜北从一阵接着一阵的颠簸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充斥着难闻的油漆味,呛得他连连咳嗽,也让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又一糟糕处境:
他现在似乎是坐在一张长椅上,双手被某种绳索紧紧地缚在身后,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想来该是被下了药;屁股下面传来轮子的阵阵颠簸,想来自己是在某辆机械车上。沈夜北无意识中叹了口气,不抱希望地象征性挣了挣手腕上的绳子,却发现越挣越紧——看材质,搞不好是专门捆人用的牛筋索。
打斗中撕裂的旧伤叠加着层层新伤,随着他挣扎的动作开始剧烈地痛了起来。沈夜北一只手曲了曲修长的手指,然后缓缓握成拳头,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地从袖口接缝处抽出一根短针——
紧接着,他的动作就僵在了原地。因为就在刚才那一刹那,手肘竟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难道这里不止他一人?
“嗯……”原本的死寂被女人娇柔的呻*吟打破了。没等沈夜北作出反应,女人便迷茫地唤了声:“……谁呀?”
“……”
短暂的权衡之后,沈夜北决定试着与她交流:“你是谁?知道抓我们的是谁么?”
“我……我是……”女人的声音忽然转为低弱,带着十二分的恐惧和无助:“……我不敢说……”
废物!
沈夜北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地暗骂了句,也早就推测出了这女人便是他和秦放所见到的、那个险些遭到强*暴的倒霉蛋。他略加思索之后重新藏好短针——这个时候挣脱,且不说能不能逃走,就算能逃约莫也会被这懦弱的女人拖累,那便不如再等一等。
一念及此,他索性重新阖上双眼闭目养神,顺便等待体力恢复。女人自打醒来之后便显露出她的话唠本质来:“我知道了,你是那个专程来救我的高个子对不对!”
你哪只眼看出来我是“专程”来救你的?沈夜北冷冷地勾起嘴角,不言语。
“你……是混血吗?”
听她这么问,沈夜北冷漠反问:“哈?”
“本小姐可是留学生,墟海那边的白人见得太多了,一眼就看出你不是白人!当时看你的穿着,你,你该不会是朝廷的人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恐惧,女人话唠得毫无逻辑可言,听的沈夜北原本就晕的头更晕了。不过,这女人说她是留过洋的——看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被人掳来当肉票还差一点失了贞洁,着实有些可怜。沈夜北作为一个兜比脸还干净的穷鬼,虽然一贯仇富,但最基本的同情心还是有的。于是他抿了抿薄唇,放缓语气道:“请问小姐贵姓?”
“苏婴。”果不其然,在不追问那三个壮汉身份的前提下女人立刻爽快地给了他答案:“我叫苏婴。”
什么?
苏婴——那不是苏文洛的女儿么!
沈夜北饶是再喜怒不形于色,这次也终究不能不有所动容。苏婴,八年前他无意间救过的那个少女,此时居然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而她的父亲苏文洛,早已从西北督军的位子上调回京都,做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堪称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袭击自己的这几个人身手怪异,而他们身上那些奇特的“金属丝”似乎是某种改良过的机甲傀儡——这些人到底是民间武*装组织,还是有朝廷背景?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他们绑架苏婴,目的何在?他们控制住了自己却不杀自己,为什么?
转瞬之间,沈夜北脑海中已闪过无数个念头,但身为一个没钱没权没背景的最底层小吏,他的第一反应是迅速转变了自己过于傲慢冷漠的态度,语气前所未有地柔和:“噢,苏小姐……”
这句话并没说完。因为就在下一秒,车停了。阳光透进来的那一刹那,沈夜北没什么机会做出多余的反应便被人硬拖下车,旋即被蒙住双眼——那些人仿佛并不害怕他会出声呼救,竟连嘴都没堵。
就在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冒险呼救之际,一只脚便狠狠地踹上了他的后腰——
“啊!”
柔软宽阔的大床上,男人在自己的一声惊呼中从噩梦里骤然醒来。懵懵懂懂从床上爬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将扯开窗帘、拉开窗户,向下方眺望。
——三年后的京都城,景色真是愈发壮美了。萧衍依稀记得,自己来到这座有着数千年历史古城的第一天,活像个闹闹哄哄的土包子,惹得元帅府管家和仆人们一阵侧目。萧道成正妻、淮南郡主楚怜是个相当严厉的中年女性,对他这个丈夫的“私生子”虽然从无打骂,但态度绝对不能算很好……甚至,让他本能地感到威压与恐惧。
“呼……”
外界的车水马龙、繁华似锦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放松或者愉悦。他的心里头如今沉沉地压着一件事,一件要命的大事:
他前途无量的未来岳父大人、锦衣卫都指挥使苏文洛的宝贝女儿苏婴,半个月前、在京都逛大街的时候,莫名失踪了;这事儿本来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那天他一时心软,带着被禁足在家的苏大小姐“逃”出来的话。
该死!明知道苏大小姐是因为逃婚失败而被禁足——而那个被逃婚的对象还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是如同一条舔狗般给她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帮助……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就凭她老子是苏文洛。”萧衍恶狠狠地在心里唾了一口:“自己绿自己,他*妈真是怎么想怎么膈应!这碧池最好死在外面,省的活着回来小爷我还得当成个活祖宗供着!”
来到京都这几年,他的学业依旧是一团糟,唯独武力值随着体型壮大而不断增长:短短三年时间,萧衍就在日复一日的习武之中生生练出了八块腹肌,壮到了不像话的程度;然而一张英俊的脸除了黑了点儿却无甚变化,属于那种走在街上能随随便便引发下至十六岁少女、上至六十一岁老妪无限好感的类型。
当然了——在数千年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这片土地上的女性是根本不会懂得怎样正面赞扬他这性感面容、崇拜他这健美体魄的。
唉,无聊,人生真是无聊至极!
把苏婴那个婊*子找回来,现在已是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完成的任务。然而在离开京都之前,萧衍却接到宫里传出来的一道密旨,要他火速进宫面圣。天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如他,平时才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可这次却似乎有些不同:
“衍儿……”向来冷面冷情的父亲萧道成,这一回脸上难得带了点儿笑模样:“嗐,甭紧张,放轻松!咱皇上是好的,你还年轻,以后跟着他好好干,啊。”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令人莫名其妙。带着这样的疑惑,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迈入了这座巍峨雄壮的、帝国最大的建筑群——围宫,也就是皇帝陛下居住的地方。
小黄门恭恭敬敬把他引进来的时候,一个身着明黄色服饰的青年正倚在太师椅上喝酒,大红色官袍的、年长一些的青年则站在一旁,手执笏板背对着他,正一板一眼地汇报着朝廷事务。听见脚步声,红衣青年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这是个非常俊秀的青年,是那种中原人特有的、清俊儒雅式的漂亮。见他进来,红衣青年稍稍怔了一下,便狐疑地回头看向少年:“陛下?”
原来这黄衣青年,赫然竟是当今大楚皇帝楚祯!
楚祯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容貌清秀,可脸色却是死人一般的惨白憔悴,简直就是一具栩栩如生的行尸走肉。萧衍心里“咯噔”一声,心里蓦然想到另一个和楚祯很相像的人……
“是萧爱卿吧,请坐。”楚祯面无表情地挤出一丝笑容,精致的单眼皮里黑眸精光一闪:“坐啊。”
萧衍对这个小皇帝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在他眼中,眼前这个苍白病态的青年像一条阴冷潮湿的蛇,嘶嘶吐着信子,仿佛随时都会暴起咬他一口;然而对面那个漂亮的红衣青年却明显是个正常人,面色红润白皙,让他恨不得狠狠咬上一口才舒坦!
听到小皇帝的最后两个字,萧衍下意识地抬腿就要坐下,却忽然冷不丁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臣”,而面前之人是“君”。这种认知让他忽然十分不爽,然而表面上态度却恭顺了不少:“微臣……”
“喔,原来是萧老将军家的小郎君,幸会。”红衣青年态度甚是自然随意地冲他点了点头,笑容温和清浅。
很快,萧衍便从楚祯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份。
张弘正,字景略,二十七岁。原为云贵总督,在任五年期间政绩颇丰,数日前被调回京城,暂领太傅一职。善于察言观色的萧衍很快就看出来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张大人”有多么受皇帝宠信;再联想最近朝堂上的人事变动——尤其是内阁首辅秦怀里致仕还乡之后,这个位子便一直空置着、仿佛无人堪任一般,而张弘正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调回来——不难想见,小皇帝显然是有心要把他提拔上去。
至于张弘正此前跟小皇帝谈了什么,他根本不关心:
——在萧衍心中,世人只分两种:一种是对自己有用的,一种是毫无用处的。很明显,张弘正属于前者,这便够了。
送走张大人,楚祯先是客套地简单询问一番萧府状况,旋即开门见山:“爱卿此去荆州,朕还有一样重要任务要交予你去做。”
闻言,萧衍错愕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现在,让我们把视角移出围宫,拉出车水马龙的市区,转到人烟稀少的京城郊外。
“平价医馆”就坐落在这里。它是个不超过五十平方米的小木屋,周围也稀稀拉拉地坐落着类似的建筑——是的,在如今各种西式高楼广厦拔地而起的上京城,这种古中原式的建筑越来越少、也越发不受人欢迎。不过,在京都远郊乃至其他较为落后的地区,人们仍能时而“有幸”对这种落后的、迟早被淘汰到历史故纸堆里的木式建筑得以惊鸿一瞥。
长工王顺在这个地方打工有段时间了。大概一年前,这儿来了位开医馆的二十岁出头漂亮后生,梳着利落的短发,西服革履的仿佛刚留洋回来;然而没超过半个月,他便现了原形,成日穿着个大短裤老汉衫到处晃悠——当然,秋冬除外。
后生姓柳,名余缺,西北人士。刚来的时候,他笑眯眯地如是跟长工们解释“余缺”这两个字的含义:
“在楚国,顾名思义就是多余和缺少,有‘调剂中和、互通有无’的意思。不过在西洋嘛就不太一样了,叫做‘现金期末余额’和‘最佳现金余额’之间的差额……哎,反正大家以后叫我‘小柳’就行啦。”
自然没人会叫他“小柳”,毕竟他是老板、是这里所有人的衣食父母。医馆外面的村民们则习惯称呼他为“柳先生”,因为他天生一张白皙干净的清俊面庞,总是未语先笑、为人亲切随和,是一副读书人的好模样。
这日,柳余缺照常出来晒太阳,王顺照常看着药炉子,顺便瞄了瞄眼前不远处老板那两条女人似的细长腿。男人的腿原本没什么好看的,然而柳老板不一样——至少,他的腿比自家婆娘那两条又短又粗的腿子强多了。
“可惜了,老板不是个婆娘,是个大老爷们儿。”王顺在心里头砸了咂嘴,刚要收回眼神,却冷不丁注意到他小腿后面几道看似见骨的伤疤——
老板不是留洋的大夫吗?那就该是读书人了,读书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深的疤……看起来还都是那种习过武的人才会受的伤?村里头武备学堂里的小子们身上就是这种伤疤,有的人甚至还是遍布全身的。
然而王顺没再多想,便继续干自己手头儿上的活计了。不多时,负责接待病患的女工便来后院叫人:“老板,有个后生找你,说是有啥事儿!”
来人说是“后生”,其实比他还得大个几岁。柳余缺把他请到内室,一进门,那人便摘下礼帽,用力地和他握了握手:“汉韬!”
汉韬正是柳余缺的表字。柳余缺也不多废话,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开门见山:“元成兄,可是理事会上头有了什么消息?”
“哎,是有消息,不过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那人道:“西南运来的军*火被官府截胡了,比较诡异的是,官府那时出动了‘黑傀儡’,只一个官差,把张千山……哦,就是那个卖军火的倒霉催给宰了,搅了咱们的好事。”
柳余缺不以为意道:“黑傀儡本就很厉害。不过,按说地方官府里没什么能操纵黑傀儡的人才……弟兄们没死人吧?”
“那倒没有。是这样的,严理事听说京都马上会有大的变动,让我过来接管京都事务,让你先南下荆州,避避风头。”
柳余缺还在犹豫,那人便接着又道:“严理事还说,荆州有您的熟人——就是那个能驾驭黑傀儡的官差……”
“沈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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