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混沌

“上神,请您跟我们走吧。”身旁两位从仙早早就在云台接他了。

贺兰玄胤还未从方才的刺痛中醒来,眼神涣散,茫然地注视着他们。

“上神?”从仙面面相觑,“夙希上神?”

夙希?

多么耳熟的称呼。

夙希抬手竟捞到一把白发,随后才注意到此刻自己的装束。白衣妃衫,腰间系着一个锦囊,里头应该装着什么,此刻空了倒觉得不习惯。

他闭上眼往昔浮现眼前,从祈愿树下傲慢的一眼到封印大阵落下的无措,从诞生花下的众神相迎到青城脚下的尸横遍野,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不是什么贺兰玄胤,是上神夙希。

一个,受天罚的神。

某个瞬间他感到呼吸困难,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卡在那儿,浑身都透露着后知后觉的钝痛。

“我是夙希。”他哑着声回道。

“是的,上神您还好吧?”

君上只命他们带人回上界也没说过人会傻呀。

于是二人紧张兮兮地传着心音:要不要禀告君上?

要不……再等等?

他兀然抬起双手,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掌心,竟然是温热的,做神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篆刻人心的痛。

从仙瞧他一落泪慌得不得了,毕竟谁不知道这位上神在上仙界可是从来都横着走的,谁敢把他惹哭?

[怎么办?要不还是让君上来吧。]

[我马上传音!]

夙希转过身俯瞰层云之下的怀瑾,他尝试调用许久未用的神力寻找他想找的人,那个死在贡河边境的身影。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接受着悲怆的事实,在他落下凡尘之前就已经看过所有人的结局,也知晓自己的命运,这人间一趟不过是天道给他降下的天罚罢了。

安庆

这个还没等来新岁的大雪夜,安庆再度易主,所有人都以为杨君昭会越过贺兰氏登临王位,却不想她公开了穆斯的身世,全力推举上位。

贺兰玄青依照杨君昭的心意,昭告天下,杨氏父子之死是顺德帝所为,又在此之上越过血缘追封杨氏为昌平王。

没过几天杨君昭就准备启程回朝云,离开太久总归是想念孩子的。

她走之后整个安庆彻底成为了贺兰玄青的天下,这天他又到地牢去了。

地牢里关着的是林英。

“这几日政务繁忙,委屈林学士在这里住了几天,怎样,想好了吗?”贺兰玄青命人打开地牢,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林英闭着眼不答话。

“你又何必这么倔?跟着谁不是跟?如今贺兰玄胤已死,你是识时务者,孤既已向你抛出橄榄枝,你自当如是接下才对。”

林英嗤笑一声,睨他一眼,“识时务者?应下才是不识时务。”

“你!”贺兰玄青心中怒火翻涌,几天了无论他们怎么做林英就是不肯服软。

他本就不是什么气性好的人,这些年经过杨君昭的纵容脾气更大了,自然容不得人违逆他。

“你可要想好,过了今日孤便不会再用你!”

林英淡然,“最好如此。”

贺兰玄青还是忍不住发泄道,“你以为孤没了你就不行了?安庆这么大比你有能耐的多了去了,少居高自傲!”

“你和我那个死掉的哥哥一样,没本事却还硬要逞强!什么林英变法?你看看普天之下信服真正你们的有几人?不过都是屈从于淫威罢了!”

“要不是阿姐说什么你是不可多得的谋士非拦着我,孤早送你跟他上路了!”

林英一双凌冽的眸子紧盯着他,语气轻佻,“你和我们当然不一样,退一万步说殿下是正儿八经的殿下,全天下都知道,而你呢?来历不明,杨君昭上下嘴皮子一碰你就成了先王亲子?谁信啊?”

“你!”贺兰玄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不敢动你吧!”

“动我?你想怎么动我?杀我?还是要拖我游街示众?我会怕吗?我是东林名士!我会怕吗?!”

林英被他激起了情绪,这几日积压的愤慨全说了。

贺兰玄青青筋暴起,甩下脸色离开地牢。

林英盯着地上的茅草,眼眶发热。

他知道他们败了,但比他们败了更为痛苦的是贺兰玄胤死了。

从来理智的他此刻却如被洪水淹没不得喘息却又拼命挣扎,他拿脑袋不住的磕着墙壁,一下一下磕得咚咚响,磕得墙上全是血迹,即便如此都不如他脑子里挥散不去的画面疼。

数日前,林英与王尉在路上遇到伏击,本以为是当地暴动的民众却不想是浩浩荡荡进城来的军队,他们正好撞上,雪地里林英不曾习武导致王尉处处掣肘落了下风。

打斗间对方交谈的言语让林英马上反应过来,王都有危险。

眼看着他们就要撑不住了,王尉同他嘱咐道,“回王都去!”

“那你呢?”林英大约感受了什么,眼里浸满泪水,拽着他的袖口不放。

王尉冲他安慰一笑,“不用担心,我随后就到。”

“我……”

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晕了放在马上,马匹一路托着他原路返回。

他是摔在地上疼醒的,索性马儿没跑,于是他在折返回去和回王都之间犹豫后选择先行回到王都。

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落雪的声音。

他看到大开的宫门,凄清的宫殿,跑过长长宫道,尽头跪立着一个人。

那人面容朝下,手握的剑柄还未完全松手,雪地里一片殷红。

他慢下步子,不可置信地缓慢靠近,最后跪倒在他面前,颤抖着捧起那人的脸,心中的希望彻底熄灭,他已经冷到成为一座冰雕了。

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击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一起掐架一起议政一起互相嫌弃,然后又一起长大,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千庭长风交代,而后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冒了出来,王都尚且沦陷,边境又能好到哪儿去?

“啊——!”

他终于崩溃,将心中的悲伤全都喊了出来。

贺兰玄青回去后越来越气,他竟然敢拐着弯儿骂他是杂种!他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不是很狂吗?他要看看行至边境,乖乖给他们砌城墙时是不是还能这么硬气!

“来人!”

宫人战战兢兢上前,“王上。”

“传令下去,林氏一族以下犯上即日起全家抄家,流放边境!”

“这……”宫人左右为难。

贺兰玄青当即将一个琉璃盏砸过去,怒吼道:“还不快去!”

“是。”宫人只得落荒而逃。

指令一下,林家涌进诸多士兵诵读着方才贺兰玄青的口谕,“王上有令,林氏一族以下犯上,即日起抄家流放!”

“给我搜!”

林家上下乱作一团,唯有林老爷子神色淡然坐在正厅,长长叹出一口气。

杨君昭回来后得知贺兰玄青已将林氏一家流放边境,雷霆震怒!冲进勤政殿抬手便是一巴掌,“贺兰玄青你是真的反了!谁让你流放他的?!”

贺兰玄青捂着脸,眼里全是委屈,“阿姐,你、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流放他?”

杨君昭也被他们折磨地失去了理智,她好像才看清这个她从小养大的人真正的秉性,“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想办法拉拢他!你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

贺兰玄青避开视线,语气冷了下来,“他骂我是野种。”

杨君昭也别开视线,她不知道贺兰玄青是拿准了她会心软还是当真如此委屈,不论哪种此刻她都说不出话来。

见她许久没有说话,贺兰玄青服软般轻轻喊她,“阿姐,你别生气,是我的错。”

杨君昭拂袖而去,再没看他。

之后安庆转而进入了另一种治理模式,因为杨君昭,朝云介入了安庆的内政,两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程度。杨君昭作为辅政大臣自然常年留在他身边,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发现贺兰玄青原来早与北辰国主达成盟约,收到雀阁玄女的情报时杨君昭险些从座位上跌下来。

她一字一句的看过那些描述,心脏开始抽痛,贺兰玄青怎么敢?怎么敢随意与尤羟人达成盟约,而让她更为吃惊的是这项盟约早在朝云第一次出兵攻打云城时就已经达成,所以她曾经所有的斥责不过都是两厢盟约早就商定的计划,她觉得自己受到欺骗。

阿克勒不明白也不会明白,她也不指望着一个外族人理解怀瑾族当年的苦楚,难道贺兰玄青真的不知道怀瑾族人与尤羟族人的恩怨吗?他真的不明白吗?

杨君昭捏着信封把贺兰玄青从校场揪回来,他被狠狠摔在地上,她终于忍不住甩下信件,“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贺兰玄青快速看过那些言语,不甚在意般笑笑,“阿姐你真相信这上面说的话?”

杨君昭知晓他不会认,出示另一纸通文,这项通文是发往易城、瑾城和无人区的,上面写着北辰向安庆租赁这三城的土地,还盖有君王的玉玺。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杨君昭心死无数次,原以为自己养大的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也不断反思是不是真的没有把他教好,以至于如今这般家仇不分。

“阿姐,我可以解释。”贺兰玄青想去拽她的衣袖,被她后退一步躲开,“当时形势不利,北辰国主又主动找到我们想要合作,双方皆是诚意满满,没理由拒绝,所有我们才……”

“所有你们在什么都没告诉我的情况下私自出兵云城。”杨君昭替他把话接了下去。

又问,“我们攻城那天你说完颜政是大汗新培养的一支骑兵的统领是骗我的对不对?”

贺兰玄青喉结滚动,“……不是。”

杨君昭已经几近崩溃,抓起桌上的匕首抵在自己手腕,胁迫道:“我问你是不是!”

贺兰玄青整颗心都提起来了,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有什么伤害自己的动作。

“你先把刀放下!”

“我最后问你是不是!”她喊得撕心裂肺,泪水混着满溢的情绪全部倾泻而出。

“是!”贺兰玄青时刻注意着她的反应,而后迅速夺过她手中的匕首,“阿姐,你要知道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是断然打不进王宫的!没有他们千庭长风哪儿那么容易就被我们弄死?没有……”

“住口!”杨君昭推开他,“不论我们能不能攻下王都你都不可以做这样的事!你知不知道曾经尤羟人是怎么对我们的?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他们!怎么对得起杨家几代!我们可以不赢仇也可以不报,说到底杨氏与你不过都是安庆的家务事,怎么也轮不到仇人插手!”

“我相信每一个怀瑾人,不论堕落到何种程度都不会在这种事上失去理智!穆斯,我对你很失望!”

杨君昭离开的决绝,让贺兰玄青觉得他要彻底失去她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有些性质就是流淌在骨子里血脉中的,尤羟人的贪得无厌很快便让贺兰玄青招架不住了,他们频繁的向安庆索要益处,偏偏朝云大半的朝臣都与北辰站在统一战线,他们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蚕食安庆。

局势演变得过快,谁也没想到仅仅五个月安庆已经失去十二城大半的土地,从安庆没有得力武将且军队被朝云扼住开始,他们要求安庆公平对待两位盟友,给过朝云的就得给北辰一份,要不了多久这个位置也得让出去,贺兰玄青开始害怕了。

可一开始大换血换的干净,把曾经能用的人才全都清出去了,林英被流放,闻人卉蓝和金雾翃不知所踪,蒋戈还活着,但以他的能力也只能勉强支撑守着南大营。打仗那会儿北疆防线全部被击溃,如今几乎都把控在朝云手里,剩下的都是些吃里爬外的氏族和见风使舵的大臣,纵观整个朝廷竟真的无一人可用!

坐在这个位置能看到满朝文武俯首称臣,也只有真正坐在上面的人才能看到满目疮痍。

他才明白过来,林英的确是名士,贺兰玄胤也不差。

可惜晚了,就连杨君昭都不愿再帮他。

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杨君昭想过很多,想她这跌宕起伏的一生,想她究竟是如何教养他的,想也许她也错了。

从她固执地不肯承认一些事情开始,她就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贺兰玄胤说得没错,她就是不甘心。

她知道真相,杀死爹爹和爷爷的人不是贺兰逸,但她就是觉得亏欠了的就要还回来。贺兰家亏欠杨家这么多,不应该还回来吗?况且贺兰逸本就对杨氏动过杀心,自己先杀他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一开始她真的不是要这样做的。

她只是想杀贺兰逸而已,只是要他一个人的命,她从没想过要什么江山,要什么权力。

可是她晚了。

偏偏杨君昭怀孕了,偏偏贺兰逸先一步死了,她的仇恨无处安放,她像是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这时有人告诉她,你可以把它演变成更为声势浩大的复仇,你可以为杨氏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然后……她信了。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整日地思考,思考自己是否错信了阿克勒。

这个曾经爱她至深的男人真的还爱她吗?

他们相识于马场,一支令箭,他记住她,在没有知晓她真实情况的境遇下直言要娶她,大婚后他们很幸福。

阿克勒会带她去看清晨的朝露,带她去追草原上才有的夕阳,给她送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但现在他们天各一方,她写过很多信,要求朝云退出北疆防线,给安庆一点喘息的空间,可每次他左顾而言它。

她开始怀疑他们的用心。

眼看着安庆日渐落入他们手里,杨君昭感到前所未有恐慌,也许他们这一代根本没有能改变安庆命运的人,大概那最后的一点儿希望只落在了贺兰玄胤手里,不过贺兰玄胤已经死于她手,任其如何也无从追回。

事已至此,整个怀瑾需要新的英雄。

一月后朝云传来消息,大汗阿克勒遭暗杀身亡,新的乱世开始了。

贺兰玄青带兵率先发起反击,目标是摆脱朝云与北辰的控制,十二城群起而愤,争相做起了自卫抗争,安庆的大规模骚乱诱发了盐长、大幽、与扶光的动乱,大家都期待着安庆的落败,都虎视眈眈地盯紧了这块肥肉。

最后在狼烟弥漫中杨君昭站在城墙上,平静地看着远处赶来的千军万马,纵身一跃。

一抹白色的身影落了下来,晕出一片红。

这个时代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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