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天际线与淮南大地上的断壁残垣一同熔铸成一种悲壮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焦土、血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气味。几只黑鸦立在焦黑的梁木上,发出沙哑的啼鸣,它们是这片死寂土地上最后的“生机”。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死寂。
一行骑兵,约二十余骑,如一道黑色的铁流,沉默地切入这片废墟。为首一人,身披玄色重甲,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正是新任都督覃深。他□□的战马神骏异常,蹄铁每一次落下,都踏起一小撮混着黑血的尘土。
他面容冷硬,下颌线条绷得极紧,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扫视着这片他亲手打下,或者说,亲手摧毁的战场。铁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与他的亲兵,像一群从地狱深处走来的金属雕塑,与周围哭嚎、呻吟、麻木的幸存黎庶,构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是秩序的建立者,也是毁灭的施加者。
亲兵们自动散开,呈扇形护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可能存在的威胁。而覃深的目光,却越过这一切,被一个不和谐的点牢牢钉住了。
在那片最为狼藉的废墟中央,几块焦木和破席勉强搭成了一个遮阳的棚子。棚子下,一个身影正跪在地上,忙碌着。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裙,此刻早已沾满了泥污与暗红的血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她没有盘发,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将青丝草草挽起,几缕碎发被汗水和血水黏在额角与脸颊。她的装扮,与“精致”、“得体”毫不相干,甚至可以说是狼狈。
但覃深的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吸引他的,不是容貌(他甚至还未看清她的脸),而是她身上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场”。
在一片死气沉沉中,她是唯一一个散发着强烈“生机”的存在。她的动作快速、精准,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正为一个腹部被破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伤兵清理伤口,那双沾满血污的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颤抖。她一边操作,一边低声对那因剧痛而痉挛的士卒说着什么,声音被距离和风声模糊,但那种奇异的平静,却像水波一样荡开,让她周围一小片区域的绝望氛围都似乎被冲淡了。
一个老妪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浑浊的泥水,她接过,看也不看便喝了一大口,随即又递还给老妪,指了指旁边一个发烧的孩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天然的目的性,没有丝毫多余的礼节和矫饰。
覃深握紧了手中的马缰。
他见过太多人。有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官吏,有对他阿谀奉承的士族,有在他铁蹄下瑟瑟发抖的敌人,也有对他狂热崇拜的士卒。
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明明身处他制造的修罗场,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她明明满手血污,狼狈不堪,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洁净?不,不仅仅是洁净。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莫名被其刺痛的东西。
他看着她用一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然后面不改色地切掉一个伤兵腿上已经坏死的腐肉。那伤兵凄厉地惨叫,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动作更快了几分。
冷酷?不,那不是冷酷。覃深自己就是冷酷的大师,他能分辨出来。那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情感、专注于“解决问题”本身的极致专注。仿佛在她眼中,没有将军,没有士卒,没有黎庶,只有需要处理的“伤”与需要拯救的“命”。
这种绝对的、无分别的视角,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恼怒。他的权威,他的地位,他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秩序与阶级,在这个女人面前,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都督?”身旁的亲兵队正见他久久不语,低声请示。
覃深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依旧锁在那个身影上。他看到她终于处理完那个重伤员,直起身,用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留下了一道新的血痕。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这道极具压迫感的注视,缓缓地,转过了头。
两人的目光,穿越了弥漫着死亡与尘埃的空气,穿越了横陈的尸首与哀哭的流民,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阻碍地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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