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焦土与血腥的涩味,混杂着草药苦涩的清香。林清刚用布条为一个断腿的老兵止住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她抬起手臂,用还算干净的袖口擦了擦额角,正准备去取捣好的药泥。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压力如潮水般涌来。
并非杀气,而是一种更为沉重的、令周遭一切都瞬间凝滞的威严。原本在她身边低低哀嚎的伤兵、忙碌的助手,都像被冻住一般,动作僵住,连声音都戛然而止。
林清若有所感,停下了动作。
她缓缓地、直起身,抬起头。
目光,穿越了弥漫的尘烟,穿越了惶恐的人群,穿越了生与死的喧嚣,在空中与他相遇。
——他的视角 ——
覃深的视线,原本是习惯性地、冰冷地扫过这片他刚刚征服的焦土与匍匐其上的败卒贱民。然后,他便看到了她。
她站在一片断壁残垣前,像一株误入炼狱的植物。荆钗布裙,沾满了泥泞与暗红的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张脸算不上绝色,甚至有些苍白,被汗水和污迹弄得有些狼狈。
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不是属下们的敬畏,不是敌人的恐惧,不是难民的哀求,也不是同僚们的算计与野心。
清澈,如同雪山之巅未被凡人足迹玷污的湖泊,倒映着这人间地狱的惨状,却奇异地没有染上一丝污浊。
坚定,如同深深扎入磐石的根系,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而最深处,是……悲悯。
那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也不是软弱无力的同情。那是一种深切的、仿佛能与所有痛苦共鸣的理解与包容。这悲悯如此厚重,竟让他这双看惯生死、早已麻木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莫名的,一个模糊的、温暖的、带着桃花香气的梦境碎片,在他脑海深处一闪而过。那座他无数次在梦中寻求安宁的桃林,那个始终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竟在此刻,与眼前这个满手血污的女子,隐隐重合。
他握着马缰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金属指套硌得掌心生疼。
——她的视角 ——
林清看到的,首先是一片移动的、森冷的铁甲寒光。亲兵们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那个端坐于神骏之上的男人。
玄色铁甲覆身,猩红披风垂落,如同这片焦土上唯一矗立的、冰冷的丰碑。他的面容轮廓硬朗,下颌紧绷,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周身散发着久居人上的威压和一种……仿佛从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生人勿近的煞气。
他像一座山,一座终年覆盖着不化冰雪的、拒绝任何生命靠近的孤绝雪山。
然而,林清的目光,却穿透了那身象征权力与杀伐的甲胄,越过了他那冰冷审视的眼神,直直地望进了他眼眸的最深处。
那里,没有胜利者的骄狂,没有征服者的喜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被风沙磨砺过的荒芜与疲惫。
以及,一丝被深深压抑着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痛苦与迷茫。
那痛苦如此熟悉——正是她自灵山而下,一路行来,在那丝牵引她的冰冷气息中所感应到的、同源的核心!
他并非只是一把无情的杀戮之剑。他的灵魂深处,同样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 定格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喧嚣远去,色彩褪尽。焦土、残骸、流血的人群……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两道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宇宙洪荒、于此死生之地轰然交汇的视线。
一者,是历经杀伐、坚冰覆盖的荒原,骤然窥见了一抹不可思议的春意与暖光。
一者,是心怀慈悲、行走于荆棘的旅人,骤然看穿了那最坚硬铠甲下,与自己共振着的痛苦灵魂。
他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
但某种比语言更古老、更直接的东西,已经在这一次对视中,完成了最初的对话。
宿命的齿轮,在此刻,发出了一声沉重而清晰的——
“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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