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涅槃

这是太建十年的一个孟春。薄雪还未销尽,经冬腊梅开败的慵姿和迎春待放鹅苞交叠在一起,尚分不清楚。

春寒料峭的时节,姜语眉自外归来踏进府院,便看见已官拜吏部侍郎的哥哥姜洵读罢书、习完剑,正要往府中向椿萱请早安。

天青云淡的一日之始,一切都未有不同。那日她心绪大好,只因刚刚送归了一位故友,便觉偶尔拂来的晓畅惠风、天际间的溶溶流云皆可爱极了。

微寒的空气里,有娥蕊的清浅的馥郁,她吸进鼻息里,酿成温柔的甜。

她想起送别时那人说,语眉,等我,我再度回来时,会为你插上乌髻间的玉笄。

“待你十五岁,我会娶你。”

褐麻鹑衣的少年紧紧攥住她的手,目光如虎,含金淬玉。他说一年,只要一年,他便可以夺回所有失去的、不甘的,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墨漆的瞳仁是那么坚定,他许下的承诺也会是一样吧。

姜语眉想着,想着想着便心生羞赧,只想上去攀住兄长的臂膊,将额首埋藏进他水青色舒逸的广袖里。

可她的莲足尚不及移动,身后鳞甲与铁戟的嘈杂声铺天盖地淹没上来。

“圣天子谕吴兴姜氏,尚书令姜世哲,勾结北齐皇室、贪没民脂国本、构陷礼部同僚,三司业已查实,三罪并以欺君叛国论,赤其九族,府邸抄没,仆役充军流放,侍婢充为官奴……”

后面的敕令已听不真切了,语眉愣愣回头。初春薄煦的暖阳陡然刺目起来,逆着光,她看见羽林监鱼贯横冲进府门,像狰狞恶鬼,挥舞凶神恶煞的爪牙。

再然后,她听见身后院落里,帛裂玉碎直扎心肺的锐响声。

怎么会……爹爹!娘亲!哥哥!她想冲回里间去,却被侍卫粗暴地搡倒了,后颅撞在一块尖利的瓷片上,只一线刺痛便猛然令她失去知觉。

那一际的感觉真是太疼了,她一辈子都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痛楚。

神志弥留之际,混沌中,她看见自己小趋在建康城石青色宽阔的街面上,檀色半臂与浅缃色纱罗是新制的,镂缯纹皱,薰脐香重。那日谷雨初晴,楝风微动,宿夜一汪积雨里,正能映见贵女初见娉婷的剪影。

她高扬的素手间牵着一只纸鸢,是翠雀的制样,眼看便要振翅高飞了,她的目光只往天上看,一边跑,冷不防撞进他怀里。

她一惊,纸鸢在身后遥遥委地,心却像小鹿乱撞,鼻息间满是少年轻薄春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和淡淡龙涎香。

那是一双坚毅的、沉着铁的星目,剑眉斜飞入鬓,此后千回百转,或冷峻、或低柔,她总也忘不了初见他时的样子。

少年一语不发,绕到她身后去拾起纸鸢,递与她。画面突转便是万里无垠的碧草原上,白龙鱼服的他佩弓纵马,忽雷驳追风四蹄恣意驰骋,她让他圈在虎臂间,坐在马背上莫名安稳。看茵茵春草更行更远,看如洗晴空流云漂浮,他为她藏弓折箭,有力的大手间所执鸢线高没云霄,他们也曾共骑辔马,管他天涯何处,只倾听彼此间匀息与心跳声。

她想要伸出手,哪怕再近一寸,让她触到记忆里冷峻如刀削的侧脸。

可身子沉沉动不了,天光忽然暗下来,沉入凄绝的夜。她守在张贴绛红双喜的轩棂前待了一夜,洞房内的高烛照夜不熄,灯影摇红间透过绯色窗纸,约略可见其间鸾凤交颈、锦瑟合鸣的情景。

一对璧人饮了合卺酒,做了结发妻,双影透映在窗纸上,看在眼里,就全成了朱砂样滴血的红。

墨哥哥,你答应过我什么呢……我当真了,可你却……忘了吗。

时光再转,恍然便是今时今日,姜府树倒猢狲散。人命似玉碎冰摧,清越激响过后,是刽子手一刀斩下时漠然的钝痛,姜府百年望族、四世清贵,阖族一百八十七条人命,竟在草长莺飞的孟春,潦草葬送在这里。叛国罪臣……不,怎么会,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

纸鸢不会再飞了,也等不到碧桃花再开了,记忆零落成零散的碎片,碎片中有爹爹散朝归来不忘带给她的五色糕与蜜酥糖,有寂静天光里,娘亲临轩一针一线绣成的鸳鸯戏水素绢罗。有温文如玉的哥哥天光方亮即读书舞剑的天青色背影,有他执着自己小手,一钩一划摹成的《蒙鸿帖》、丹青渲染的山水泼墨。

还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相国之子乐清陵,她却看见他淡漠如隔雾的眼神。她像迷茫中被谁轻推了一把,就跌进熊熊火海,竭力转眸看去,高高在上的乐哥哥言语冰冷,他说语眉,别怪我没帮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

他的声音犹如神祗,飘在浩渺的天际,炙热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肺腑,痛啊!撕心裂肺的痛!

透骨刺痛骤然攻心,她的杏眸沁出泪来,她这一生,不过短短十六载,与那倾心之人,尚只得一面之缘。她还未及笄,散落的鬓云等待他亲手为她绾结。她还娇藏在闺阁之中,不及看看,他奕奕神采下所说的北地邺城,宝马香车、簪缨冕旒济济于市的皇都,与云水温润的建康城有何不同。

多想、多想与他同看,与他同往。她跟在他英武的身姿后,看他张弓引箭,遥射天狼,那时世间绮丽的好风景,都叫他遗落身后、黯然成尘。

可她,也许是真的再见不到了。

姜语眉缓缓睁开眼,渐次映入眼帘的是素净的帐幔、幔檐闲挂的流苏,以及鸽羽白云纹被衾。

有紫苏沉水的熏香悠然入鼻,香底合了冰片,清清凉凉的,舒心怡神。隔了素纱帐看去,依约可见轩台上摆着一盆君子兰。

这里不似姜府闺阁有千丈锦,繁复旖旎,自有一片简洁心安。

她的脑仁却还麻木钝痛着,像方做了一场惊悸长梦,梦魇时大汗不醒。

这里又是哪里呢,怎么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正寻思着,欲支撑着起身,屏风外端着梨木托盘,转进来个姑娘。

紫衣雪裙的姑娘见她要起,连忙放下汤药,打起宝帘,将她生生又按回被衾里。

“姑娘还没大好呢,且安生躺着罢,别犯倔又折腾了。”边说边为她掖好被角,又拿莲靠枕来垫在她身后。

“你是……”她仔细搜寻,终于记起来,“是馨若姐姐吧。”

太医署提点独女杜馨若,自幼在国都年纪相仿的臣女里见过几面的,上元节时还结伴同游赏过花灯,自己怎么……

杜馨若将白瓷盏里煨着的汤药捧出来推给她,“喏,你自己喝,我就不喂你了,怪矫情。”

语眉提匙抿了一小口,淑真蛾眉凝蹙起来,她咂舌,“真是苦啊!”

二人正絮话,鱼鸟屏风外响起橐橐脚步声,一个老迈却温和的声音问:“馨儿,姜姑娘已醒了吗?”便是太医提点杜平了。

“是呢,爹。”

闻言,屏风外,杜平似有若无闷闷一声叹息。

这声嗟叹落在语眉耳里,她转瞬猜出了前因后果。捧着药碗的素手不住颤抖起来,褐色汤汁自碗沿漾溢出来,两行清泪也顺眼角泫泫滑落面颊。

南陈太建十年,姜尚书令以欺君叛国获罪,姜氏倾翻,阖族一百八十七人无一生还。

她死于融融春日,又转醒在这个蝉虫鸣唱的初夏晌午。这时的她,正是十四岁豆蔻韶华,天真不知愁的年纪。

这,算是涅槃了吧。

曾经奢望的无数“如果”,而今亲身回环于这个明丽世界,曾经那些海枯石烂的诺言、那些痴缠缱绻的情愫、那些耳鬓厮磨的爱恋,是否又重新有了被追寻的可能?

她捧着盏,痴痴想着,窗外澄澈晴光,就那样偏移青葱竹影,泻进窗来。

感谢昨天收藏文文的小可爱,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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