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星辰点点,本以为六七日行程便能抵达云隐镇,却不料途生波折,已离庄八日,云隐镇的轮廓依旧遥不可及。
山林间,偶尔传来野兽低吼,伴随着夜风穿梭树梢的细碎声响,让秦富贵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慌乱。
他身上水华朱色的衣衫,被山间野草勾起丝丝缕缕,几束发丝不羁地垂落额前,更添几分狼狈之色。
他紧跟在月昙身后,一边要防着月昙再次偷溜,一边还要警惕山中猛兽和游魂。
关于偷溜之事,发生在他们出庄第二日。
当夜临近子时,他们寻了处客栈小憩,慕容月昙就借机脱离了队伍。
秦富贵知晓,她不愿让他们二人陪她一起涉险,但秦富贵二人既然已经决定,也就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
幸好,陈青玄的符衣还穿在她身上。
二人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正在治病救人的慕容月昙。
从那之后,秦富贵就一直盯着她,就算陈青玄告知他有符衣定位,他也依旧盯得紧。
“月昙,要不我们还是改走官道吧?这山路崎岖,怕是比官道还要耗时。”
秦富贵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他可不想再次落荒而逃。山中恶鬼即便有陈青玄坐镇也还是让他心悸。
月昙转过身子,看着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秦富贵,有些无可奈何。
她本来就是想借着山路难行,劝秦富贵早日返回益州城,谁承想他竟跟了一路。
“穿过这片密林,前方便是云隐镇。你且放宽心,有陈道长在侧,定能保你周全。”
她轻挥衣袖,前方的荆棘倒向两侧,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
秦富贵偷偷瞥向身后的陈青玄,只见他翠微色衣衫不染尘埃,发丝整齐,那份从容不迫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禁暗自嘀咕:“我这几年的功夫真是白学了。师父五六个,我竟连半分从容都未学到。”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一阵微弱而凄凉的声音穿透林间的寂静,似是哀叹,又似求救。秦富贵猛地一哆嗦,紧紧抱住月昙的胳膊,紧闭双眼。
月昙轻拍他的手背,柔声道:“别怕,我用术法探查一番。”
秦富贵放开她的手,三两步蹦到陈青玄身边。
慕容月昙指尖轻动,淡雅的昙花香气弥漫开来,她闭目凝神,片刻后,睁开眼,神色凝重又带着一丝释然。
“是山谷中的回音,一位年轻男子受伤被困,非是邪祟侵扰。”
陈青玄眉头微蹙,“男子伤势如何?能否救治?”
“尚有生机。山中草药繁多,若能及时施救,应无大碍。”月昙从术法中能探查到的并不多,只能大概判断出那男子无大碍。
秦富贵一听,提着的心就放下了。有人,还是受伤的人,这下月昙就不会偷溜了。他立刻精神大振,往山上冲。
“秦三儿,方向错了,应是这边。”她指了指斜向山谷的路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秦富贵捋了捋袖子,笑道:“啊,好好好,我这就过来。”他脸上丝毫没有走错路的尴尬。
月昙闪身到了秦富贵的身前,“我来开路吧。”
幽深莫测的山野间,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面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几人踏着银辉,穿梭于密林与怪石之间,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终是在一处僻静的谷底,发现了受伤的人。
那人身上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被山石草木划破的痕迹随处可见,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月昙蹲下身子,她看着眼前已经昏迷的男子,手上的动作都放得轻柔了些。她小心避开男子的伤处,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还好,除去腿部的骨折严重些以外,其他地方的骨折比较轻微。他身上的伤也不算严重,都是些皮外伤,现在昏迷,也是因为流血加受惊过度。
她迅速从秦富贵的手中接过几味草药,那是他们在山中随手采撷的,虽然常见,却也是救命的良方。
月昙用石头将草药捣碎,细心地敷在受伤处,又指挥着秦富贵和陈青玄捡拾了些枯枝,巧妙地用它们固定男子的骨折处。
她的手法熟练而专业,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对医术的精通。
处理完伤口后,男子悠悠转醒,他那双迷茫的眼睛在看到几人时,本能的闪过一丝惊恐,他的身子往后缩了缩,却又因为扯到伤口,痛呼出声。
“别动,我们刚给你把伤口处理好。”秦富贵急忙阻拦他的动作。
男子的目光移到被精心处理过的伤口上,面色平静下来。他虚弱地开口,声音微弱:“谢谢各位公子小姐。”
秦富贵脸上的笑容灿烂,他很享受助人为乐带来的快乐,仿佛自己就是那小人书中的大侠一般。
他问道:“夜色沉沉,兄台怎的如此胆大,竟然孤身闯入这幽暗山林?”
“在下陈富贵,本欲上山采些草药,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不慎失足。”说到此处,他略显虚弱地补充,“家里人都叫我陈大,几位恩人如此称呼便是。”
秦富贵与陈青玄对视一眼,双双惊讶不已。月昙也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感叹着这巧合的缘分。
“哈哈,那我们还真是有缘,我也叫富贵。”秦富贵笑着指向身旁的陈青玄,“他姓陈。”
陈富贵听闻与救命恩人撞了名字,连忙摆手道:“几位恩......几位恩人叫我陈大就好。”
秦富贵在陈大身侧坐下,“陈大哥,看你这衣服料子也不差,怎的还需独自来这山中采药?”
陈大还未来得及回答,月昙便提醒道:“要不然边走边说?避免血腥之气引来山中猛兽。”
陈青玄一言不发,在陈大面前半蹲着身子,秦富贵直接将人拉到身侧,“我来吧,你这好不容易穿上的新衣裳,容易沾染血色。”
不是秦富贵埋汰,陈青玄的衣物真的不多,要不是秦富贵给他新添置几套,按照月昙的行进路线,陈青玄赶到云隐的时候怕是只剩下里衣。
陈大一听自己的救命恩人还要背自己离开,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秦富贵好说歹说规劝了一盏茶后,他才勉强答应下来。
四人即刻启程。
月昙手持火把,走在前面。她在为秦富贵照亮之余,偶尔也会弯腰采集沿途的草药,为陈大的后续治疗做准备。
秦富贵背着陈大走在中间,时不时与陈大搭话,打探下云隐镇的消息。
陈青玄殿后,他眼神警惕,防备着山中随时可能出现的精怪。
一路上,除了月昙和陈青玄主动提议的休息外,秦富贵竟未主动开口要休息,其体力和耐力倒是让几人刮目相看。
***
陈家坐落于云隐镇的边缘地带,距离那繁华喧嚣的镇中心,尚需二十里路。
陈家大门前,一男一女焦急站立,他们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长,仿佛两尊守望的石雕。
他们不停地向远方张望,当视线与秦富贵几人交汇时,急忙躲到门后,半遮半掩地看着他们走近的身影。
或是看清秦富贵背上的人是陈大,两人如释重负般,急忙迎了出来,口中急切地喊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月昙见他们要去拉扯秦富贵背上的陈大,连忙轻声提醒道:“二位小心些,他受了些伤,不如直接将他放到床榻上。”
两人连忙依言,快步将他们引到陈大房中,将其安置在窗边的小榻上。
陈大早已昏睡过去,连他们将他放在小榻上都未见醒来,只是皱着眉哼哼了两句。
“大哥,你采的药草呢?”清脆的童声打破室内的沉闷。
“陈小四,你怎的如此不懂事!”一旁的女孩,面容严肃,轻声呵斥,“大哥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只惦记着药草!”
说罢,她催促陈小四去陈父房中告知陈二一声,顺便烧些热水来为陈大擦拭身子。
陈小四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随即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陈家的关系并不复杂,除了受伤的陈大以外,还有生病的陈父,以及陈大的三位弟弟妹妹。
屋内,陈三妹眼眶微红,她忍不住对三人行叩拜大礼。
月昙拉着她的手,“举手之劳罢了,陈姑娘不必如此。”
陈三妹倒也没有再继续,她在一旁小心照料着陈大,待到陈二和陈小四进门后,又起身去了屋外。
陈家给月昙三人准备了休息的客房,房间不大,布局紧凑,但也比他们露宿荒野要强许多。
月昙三人没有推辞,秦富贵劳累了几个时辰,也需要好好调整一番,况且他们明日也可借着此事向陈家人打探些镇上的事儿。
秦富贵虽说也跟陈大打听了一二,但陈大体力不支,他没问几句,陈大就陷入了昏睡。
***
第二日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夜色还未从山间退去。
慕容月昙踏出房门,就看见院中陈家人神色凝重而又不失恭敬地等候着。
陈大靠在躺椅上,脸色已不再似昨夜那般惨白,他深深一揖,领着全家人恳请月昙能伸出援手,救救病重的陈父。
“小女子医术不佳,只能帮忙看看,具体能不能治,还要瞧了再说。”
出门在外,月昙免不得要谨慎些。
陈家人倒是不介意,他们听到月昙答应帮忙,连忙说着感谢的话。
陈三妹领着月昙去了陈父所居住的屋子。里面没有想象中的药味,空气倒也算清新。
月昙扫了一眼床上面容饥瘦的陈父,“陈姑娘先去外面等候片刻,可好?”
陈三妹嗯了一声后,退到了院中,还体贴的将房门关上。
她猜测,这房中的姑娘是不想自己的医术外传。
“这个姐姐真好看,比咱们镇子上的都要好看,三姐你说是不是?”陈小四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稚气问着。
陈三妹没有回答,只是在他额头轻轻一弹,疼得他捂头直呼,“三姐欺负人,都不让我说实话。”
陈二目光游离,眉头微蹙,低声向陈大问道:“哥,那几位到底是什么来头?来咱们这偏远之地干啥?”
陈大躺在藤椅上,努力回想着:“说是来云隐镇考察家里的生意。”
陈二眉头皱得更紧,他作为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对人事有着几分独到的敏锐:“我看他们气度不凡,特别是那位冷峻的男子,恐怕不简单。咱们还是谨慎些好。”
正说着,秦富贵与陈青玄并肩走出,二人身姿挺拔,宛若松柏,气宇轩昂。
秦富贵走上前去,关心地问陈大:“你这都受伤了,怎么还到院子里来,不去屋里歇着?”
陈大抬手见礼:“昨日见识了那位姑娘的医术,便斗胆请她为家父诊治。”
秦富贵在他身侧站立,目光转向云隐镇的方向:“这云隐镇就没有个能医治伯父的人吗?”
陈青玄也顿感好奇,云隐镇虽然只是个镇子,但实际上地域辽阔,曾是著名的农物产地,许多瓜果菜品还会快马加鞭送往中州皇城,这样的条件,怎会没有好的医者?
“云隐的医者不少,奈何家里实在不算富裕,只能劳烦那位姑娘了。”陈大苦笑着摇头,然后眼睛注视着秦富贵,言辞恳切,“诊金之事,二位放心,陈家定当竭力筹措,只是恳请宽限时日。”
秦富贵连忙摆手,“放心好了,那姑娘不收诊金。我们本就是去云隐看看家里的生意,也不差这点钱。”
话题一转,他好奇地问:“云隐的良医,一般收多少钱一次出诊费?”
陈大伸出食指,秦富贵误以为是十两,不料陈二在一旁急声纠正:“是一百两!公子怎会不知这行情?”言语间带着几分对秦富贵身份的不解。
秦富贵从小不愁银钱,也不禁咋舌:“一百两?这简直是……”
就算是在较为富庶的益州城,请一次大夫抓几服药也不过几两银子,好些的也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两。
一百两,那是宫里御医的门徒才会有的定价。
陈二叹了口气,直言不讳:“公子家大业大,或许不以为意,但这在云隐,却是寻常百姓难以承受之重。”他瞥了眼陈大,低声道:“若非万不得已,我劝你们还是速速离去,此地不宜久留。”
秦富贵与陈青玄对视一眼,他继续追问:“可是镇上发生了何事?”
陈大和陈二面面相觑,沉默蔓延在简陋的院落中。恰好此时月昙从屋内出来,她手中撑着幻云伞,伞面透着红光,映在她的衣衫上,衬出一抹粉红,煞是好看。
陈大和陈二看着她手中的伞,心中的感激之情更甚。
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姐,温温柔柔,性子沉稳。
陈家以前也算大户,见识过不少千金小姐,那出门都是丫鬟撑着伞的。如此,他们怎可能不感激。
“陈伯父的病我已经看过,并无大碍,不过是积年累月的伤寒未愈,只需几帖对症药,辅以静养,定能很快康复。”
陈大和陈二的脸上顿时露出释然的笑容,仿佛心中的重石落地。
“昨日带回的草药中,有几味恰好能派上用场,我去给你们分拣一下,到时候你们只需按时煎服即可。”月昙说完便朝着药材走去。
尽管秦富贵之前已经明确表示不需要诊金,陈大和陈二还是忍不住问:“姑娘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这诊费……”
月昙一边整理着手中的药材,一边淡淡地回答:“诸位已以膳食与住宿相抵。”
随后,几人或站或坐,在晨光中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早饭过后,离别的时刻悄然而至。
陈家人再次围拢,言辞恳切地劝阻:“云隐镇近来多有不宁,诸位贵人还是绕道而行,或是匆匆过镇,莫作久留。”
月昙三人听着这话,就更加确定云隐镇是发生了大事。
随着阳光完全洒落大地,他们三人踏上了前往云隐镇的路。
陈家人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小路尽头。陈二在众人不察之际,悄悄隐入侧面一条鲜有人迹的小径,疾步向镇中心的镇长府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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