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再走一段便要到了。”
“唉,醒了没?才一壶酒就倒,你还行不行了?”
“听见了你就应一声——”
宋箫睡得迷迷糊糊间被闹得不行,翻个身,堵上了耳,正要继续回他的美梦中去,不料下一刻耳朵就被人一把揪住,他痛呼一声,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腾地坐起,发现身在之所摇摇晃晃,才猛然想起自己躺在了马背上,还险些没抓牢摔到马蹄子底下。
“睡够了没?”旁边牵着两匹马的罪魁祸首悠悠收回了爪子,看他手忙脚乱地扯住了缰绳,淡淡说道,“把我当马夫使,自己倒是睡得不错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是带笑的。
“云秋你啊……”宋箫被他看了个笑话,不满道了没半句,扭头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山风堵了回来,他定睛一看,随即便被目光所及的水色天光晃了眼。
此时风光正好,两匹马儿踱着步走在山道上,一晃一晃地,在他身前是险恶悬崖,身后是陡峻岩壁,远方山色在错落的天光下延绵如怒涛翻涌,宽阔的大江盛着熠熠发光的蓝天浮云蜿蜒其中,这是西北一线所没有的繁盛与静宁。
宋箫放眼望去,一时看愣了神,总觉得曾几何时也见过同样的光景,这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针扎似的挑动他的太阳穴。
唐云秋见状便是眯着眼一笑:“喝傻了么?”
兴许是这天光刺眼,宋箫垂下视线,捂了捂隐隐作痛的额头。
“宿醉了?”唐云秋无奈地递给他一壶水,“来喝点儿醒醒酒吧。”
宋箫顺势接过了水壶,痛饮了一口,冰凉的泉水浸入喉咙,他才像是在浑浑噩噩的迷梦中醒来,神情有点儿恍惚,仿佛不知今夕何夕地问道:“这是要去哪?”
“不去哪。”唐云秋继续牵着两匹马儿沿山道走去,“不是你说走到哪算哪,我寻思着这秋要到了,往北边走走也不错。”
“北边?”宋箫低声琢磨着这两字,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一敛,竟露出一丝凶狠来,“月漠谷?”
走在前头的唐云秋奇怪地转过头来:“你说梦妖那小妖族么,是有这山谷来着,但地处偏僻,你若想去转一转,还得走上一段时日……”
唐云秋后面的话宋箫再也没听进去,他皱了皱眉,屈指轻轻弹出了一道妖气,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妖气冲天直上,山海间顷刻掀起一股劲风,而后仿佛撞到什么穹顶上,不消片刻便散得了无影踪。
宋箫顿时了然,这是个天冥玄镜。
他继任妖王之位后,已经鲜少有骗的过他双眼的阵法了,何况这还是天冥玄镜行将消弭于历史长河之前,他亲自捡了回来,又琢磨了多年的阵。
宋箫掐指算了算,便得知约莫是半个时辰前,他来到修炼地中捣腾阵法,不知觉间就被卷进了这天冥玄镜里头。
修炼地是他试验凶阵的地方,也是戮妖谷的前身。
那地方在西北一线,灵脉稀疏,大半还属于荒域,是宋箫成名之后,有回大胜了蛮荒后鸠占鹊巢,用阵法圈出了这么一方小天地,后来一直沿用到青龙殷岐破长留城,接任妖王,这片修炼地无人能接管,才改为了处刑地。
术阵法在千年前还是件极为繁复的工程,一个阵法布置下来就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心思,宋箫异想天开地将各式术阵法进行简化改进,到后来一掐指间就能改天换日,其间也走过不少的弯路、吃过不少的苦头。
天冥玄镜也在其列,这阵法早已遗失了不少线索,宋箫独自摸索了好几年,一直束手无策,后来焚朱雀成王,少不得要日理万机,因此修炼地这阵法也搁置了好长时间,如今难得再次踏足西北,才终于有机会把玩把玩,不料这沉寂多年的阵法给他来了这么个岔子。
宋箫轻叹一声气,从马上跳了下来,正要抬手破阵,却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拉住。
不知何时停住脚步的唐云秋来到他跟前,一把将缰绳塞到他手中:“既然醒来了,还傻愣什么,轮到你带路了。”
宋箫一怔,低头就看着手中两条缰绳,又看了看二话不说跳到马背上的年轻人,后者朝他一挑眉,嘴角露出个肆意的笑。
恍惚间,他似是真回到了从前,生出那么点多年未曾有过的慌乱。
宋箫身为术阵法一道的宗师,阅阵无数,光这天冥玄镜也钻研了数年,对这阵法能玩什么把戏熟烂于心,并不至于会被所谓的过往遗恨纠缠蒙骗。
行走在这尘世间,总是条无可回头的路。
宋箫偶尔回顾半生来路,颇觉玄妙。
譬如说他出身四方妖族之一的宋家,辈分不高不低,卡在正中,安宁时日无须扛什么担子,到了足以独当一面的年纪,也用不着家中诸多照料,白虎一族生来血统优越,即便他修炼松散,也足够跟得上进度,倘若这辈子没什么太遥不可及的奢望,不出意外就是一生富贵安稳。
譬如说他跟唐云秋的相遇相识,像唐云秋这种自器物化形的妖怪,没有妖族庇佑,将来或是成就一方声名,又或是埋没于中途,大多生来就注定四处浮萍浪迹,甚至在宋箫震惊地看那白玉箫化为人身时,也没想过他们往后会相伴走很长很长的路。
可所有曾以为料定的将来或结局都倒转过来,成了个触不可及的梦,总是在错身而过,总是在背道而驰,最后成了万不该有的模样。
宋箫觉得那都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决定要走向他渴望的明日,就必然失去众多众多的明日,唯有在这最初,所有一切仍是旧时的美好模样,仿佛化作了一把来自遥远过去的刀子,刺向了他心头。
可宋箫心中有如刀割,却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收回了刚运起的妖力,牵起缰绳,沿那年轻人指的方向走去。
在他心底,伴着流淌开来的心血,似是有几分温热几分薄凉地想道:“陪你重走一遭,也并无不可。”
纵然这一遭结局早定,前方满目疮痍,没什么值得他故地重游,如今宋箫却一反常态,只想为他同他曾走过的、一无所有的少年时光驻足片刻。
天冥玄镜还不过是个粗糙的半成品,只会走马灯似的重演着一幕幕,于是他又看见了那年月下荒原,他看他流血受伤,他看西北战火连天,他看朱雀浴火,后来他听他在高楼之上吹着寂寥的曲子……
长留的雪一落就是五年之久,没人打理的地方能堆积出一小座一小座的雪山,能把熟悉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没人会在长留漫长的冬天孤身上路,不单路难行,路也乱,外头境况总在变,不变是向着长留城的刀刃。
唐云秋仿若对城外一切无知无觉,始终不闻也不问地留在了这。
为何呢?你这是为何呢?
天地浩大,你为何会在这?
众叛亲离,你为何还在这?
宋箫看不透,也不敢问,只是站在楼下,听他在楼上吹着箫。
箫声呜呜咽咽,不知是何时新写的谱子,悲么,称不上,欢么,又远不至于,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守望,兴许那箫声尽头只为那一阵久违的春风。
春风过后呢,宋箫不清楚,他也还没等到,他希望永远不到来。
宋箫有时觉得太占着他了,他不在乎任何人的去留,却明里暗里将唐云秋圈在眼皮底下,甚至毫无道理地觉得自己太由着他了,乃至于这把箫总是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时而很远,时而很近,捉不着也摸不透。
城中不知从何处吹起了轻风,吹得漫天细雪飘摇雾茫茫,远处光景渐成朦胧一团。
宋箫猜这梦就要梦到底了,他本应凝神运气,等着破阵而出,可他才打定了主意,竟立马就心生不舍,转身向那楼上箫声奔去。
为什么呢?宋箫自问,冲上去了,他又想得到什么呢?
那不过是面镜子的把戏罢了。
他明明清醒至极,又真的是糊涂至极。
可那箫声偏还跟他作对,又许是天冥玄镜终于捕捉他的破绽,只听那曲声忽远忽近的,他再身不由己,再奋不顾身,到最后也始终什么也够不着,只是那箫声吹得他心都乱了。
宋箫仿若顿悟,却是一睁眼间,曲声便止了。
“醒了?”唐云秋守在他身侧,觉出一丝动静,摸索着把了把他的脉。
这里仍是修炼地那片焦黑的土地,仍是寸草不生地荒芜着,仍是凌乱散布着各样阵法痕迹,沉睡多年的凶阵像是悄然苏醒的猛兽,匍匐其间窥视着来客。
宋箫深深看向了唐云秋,仗着这瞎子看不见,露骨地打量着,终于,他啼笑皆非地收回了视线,像是辩解一样,承认只不过是被这天冥玄镜戏弄了。
唐云秋知他平复了气息,并无大碍,便问他怎么回事。
宋箫却是避而不答:“说了修炼地凶险莫测,我要在这里闭关待一段时间,不是让你跟他们先回去么,怎么就进来了?”
唐云秋道:“在城里等了好长时间,等不到,我便来了。”
宋箫心中猛地一跳,刚平复的心又成了一团乱麻。
“……等什么?”
“这儿除了你还有别的活物吗?”
直到这一刻,宋箫才妥协似的闭上了眼,捂住额头,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他终于窥见了那心烦意乱的来路。
无外乎情不知何处起,一去,再也无回头。
唐云秋问他:“你怎么了?”
“着了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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