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振京的电话来过来的时候,杜西亭人在医院。
他的手机响起来,看到祁振京的名字,准备离开病房去接,崔叔叔叫住他,说没事的,让他在这里说好了。杜西亭看了眼妈妈,她朝他点点头。
电话接起来,祁振京的声音听着平平的:“我上飞机了,还有一刻钟起飞。”
“你去哪儿?”
“斐济。”
“和天音?”
“我一个人。不是你说的么?一个人冷静一礼拜,就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杜西亭心一沉——祁振京这是承认自己对董董动心了,恐怕他一个礼拜后从斐济回来,心意也不会变。卢天音不比贾思敏,贾思敏面子薄,她和杜西亭交往前后都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顶多是变着法儿地找借口约他见面;天音不一样,她娇蛮,天不怕地不怕,祁振京敢对不起她,她一定会和他撕破脸皮,闹得翻天覆地。
他叹气:“好吧,一路平安。”
“天音要是找你,你别告诉她。”
“知道了。”
妈妈走过来,坐在他那张单人沙发的扶手上,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揉着:“什么事情啊?小小年纪还叹起气来了,会把福气都叹走的。”
杜西亭笑了笑,把手机倒扣在腿上,抬头看着妈妈,猛吸一口气,好像要把福气都吸回来似的:“没有,是祁振京的一点儿……情债。”
“诶哟,”妈妈笑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收紧了,捏住他的肩头,“情债啊,那可不好还。”
杜西亭抬眼看向病床,崔叔叔也看着他,他忽然心里有点儿别扭,和妈妈、妈妈的爱人谈“情债”这种话题,怎么想都不恰当。他摇了摇头,说了句“他反正是这样的”就把话岔了开去:“妈妈,哥哥说上回的寿眉是你去亲手采来的?”
“对啊,十年前上山采的茶,茶饼一直放着,那天翻出来了,就想寄给你们。好喝吗?”
“好喝啊,甜的。”
妈妈捏着他的衬衫领子:“你和你哥哥一样的,都嗜甜。”
护士敲了敲门,推着小车走进来,对着沙发上的母子微笑打了招呼,走到病床旁,照例确认了一遍信息,然后往点滴架上挂了两包药水。
崔叔叔声音嘶哑,坚持说了声“谢谢”。
“没事,”护士转头面向杜西亭和妈妈,“家属看着点儿,药水没了按铃。”
杜西亭朝她点点头。
护士离开病房,轻轻带上门。
房内窗户紧闭,雪白的纱帘收在一侧,一道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印出树叶的影子。
杜西亭看着病床前挂着的小牌子。
病人姓名:崔保罗。
从杜西亭有记忆开始,他就认识这个人——崔保罗,是妈妈每个礼拜天带他去的教堂的神父。
很早的时候,他就学会一件事,忏悔。在教堂的告解室里,妈妈让他至少说出一件这个礼拜犯的错误,起初他都是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摔坏了同学的钢笔、打翻了厨房的盐罐子之类;他长大一点后,自我的部分渐渐没那么膨胀了,真正能体会到他人,也就懂得了反思。很多很多年,所有令他惭愧的事情,崔保罗都知道,他在听完杜西亭忏悔后,覆手在他的头顶上,对他说一段赦免词,等杜西亭说了“感谢天主”,崔保罗就会揉着他细软的头发,不像“神”,而是像“父”一样,对他说一些宽解的话。
杜同文一直忙于工作,崔保罗作为神父,对杜西亭而言,比父亲还像父亲。
直到杜同文升迁,他们举家搬去北京之前,吕和静主动提了离婚,放弃了杜西亭的抚养权。
杜东景和叶显青结婚之后,杜西亭回福州看妈妈,才知道妈妈竟然和神父崔保罗有情。
一个是妈妈,是他最想、最爱的妈妈;一个是神父,是他人生很长一段时间毫无保留地、绝对信任地向其忏悔的神父,他们两个怎么可以……
杜西亭不敢相信,去找哥哥求证,而哥哥看着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只是眼里密密麻麻写着他这些年的崩溃和痛苦。那一瞬间杜西亭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忽然从有一天开始,再也不跟他和妈妈一起去教堂。
他也从此再不踏足教堂,再不相信神、神父。
但他原谅了妈妈,接受了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很奇怪,在后来他知道父亲和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年轻女人结婚的时候,他同样觉得震惊、失望——好像父亲忽然从一个高大伟岸的蔼然仁者,变成了一个到处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可他却没有办法原谅父亲,没有办法接受父亲这段“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婚姻。
本质上是因为在他看来,妈妈和崔保罗的结合是因为爱,是爱让妈妈突破了人妻的身份,也是爱让崔保罗突破了神父的身份,可爸爸和邱洁不是的,他在这一段忘年恋里,只看到了**裸的**。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杜西亭对叶显青和叶先平的不伦反感、排斥,但又有那么点动摇——能让这样两个人突破身份、血缘的阻碍的,一定不是**,而是爱。
诚然,爱不是一个让一切失格都合理的借口,也不是一个让所有错误都可以被原谅的理由,但它让审判者宽容。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落在地面的影子跟着一起左右晃动。
吕和静搬了一把凳子到病床边,握着崔保罗的手。
杜西亭的手机又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眼合上眼睛小憩的崔叔叔,朝妈妈指了指手机,往病房外走去。
杜北北在电话里说:“杜西亭,你去医院了吗?”
“嗯,我已经在了。”他在楼梯间里,有一点点回声。
“忘记告诉你了,我还有礼物带给阿姆,都在阿伯家里,你房间的桌子上。”闽南语叫伯母和伯父是“阿姆”和“阿伯”。
杜西亭微笑说:“这么好啊。”
“哼,你第一天知道吗?”
“好,好,”他伸手正要扶着楼梯,想了想又停住了,“明天哥哥会过来,让他去拿来好了。”
“诶呀,杜西亭,”北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现在去拿嘛,顺便帮我去我的那间房拿一下我的《马哲》。”
他冷笑一声,并没有生气,只是吓唬她:“我说你那么好心呢,果然是有别的目的。”
“求你了,我下午上这课呢。”
杜西亭看了眼手表:“你现在回去拿能怎么样?”
“这一来一回的,我还要吃午饭呢。”
“我不用吃午饭么?”
北北哀求道:“你帮我拿到学校来,我请你在我们食堂吃。”
“我差你那顿饭?”
“杜西亭!”
他笑,拉开楼梯间的门走了出去:“知道了,《马哲》对吧?”
“嗯,应该就在桌上那堆课本里。”
挂掉电话,他敲了敲门走进病房,崔叔叔还闭着眼睛,他小声对妈妈说:“北北要我帮她送课本过去,那我先回去了,妈妈。”
“我叫福州宾馆送午饭过来了呢,你吃了再走吧。”吕和静抬头看着儿子。
杜西亭摇了摇头:“北北请我去她学校食堂吃。”
她笑:“诶哟,行,和北北吃去吧。”
“我走了,妈妈。明天我和哥哥一起过来。”
吕和静站起来,送他到病房门口:“开车要慢。”
“我知道。”
“明天要是和哥哥一起过来,就不要开两辆车啦,”她帮杜西亭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子,“要爱地球。”
爱地球……这三个字,好像是所有妈妈辈的女性的口头禅。
他笑起来:“知道啦,明天我腿着来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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