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之后天上忽然开始飘雪。祁振京在窗前站了很久，看到雪花落下来，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他一点儿都没觉得董董喜欢他，虽然他也并不知道董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可是“你有没有被爱”这个问题只要从你心里冒出来了，其实答案也就紧随其后出现了。那董董为什么要和他交往？为了钱？还是想要什么别的好处？那天他和杜西亭在鹅丝堡里相对坐了好久，两人都兴致平平，各有各的烦心事，到最后他们喝光了一瓶酒，杜西亭说着北北的事情带给他的苦与痛，祁振京安慰他，却对自己的烦恼闭口不谈，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哪怕面对的是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他也不愿意暴露给对方自己的脆弱。

越思考董董究竟喜不喜欢他，他就越领悟一件事：他是真的很喜欢董董。就是很喜欢看到董董对着工资条傻笑，就是很喜欢看到董董对着一套好刀眼睛发亮，就是很喜欢看到董董对他司空见惯的东西瞠目结舌。反正……就是很喜欢董董。

“我没有去过迪斯尼。”

“M4是什么牌子的车？我只认识牌子，不认识型号。”

“诶，不认识车怎么啦？”她拿起一根绿色的菜，“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菜吗？”

他哈哈大笑，总觉得董董很诚实、很坦率，可他怎么能觉得董董很真实？他知道什么样的才是真实的董董吗？他知道董董为什么会想和他谈恋爱吗？

他竟然有点儿伤感起来。

雪下大了。

董董下班之后要怎么回家？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这么大的雪，她还是骑脚踏车吗？

祁振京走去起居室换衣服，拿上车钥匙，他往车库走，打算去静普接董董。

反正他喜欢她，是她主动要和他交往的，他又不吃亏；而且他也很想看看，董董究竟想做什么？

停好车，他给董董发短信：“我在停车场等你。”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先是看到祁家义从他的车前面经过，坐进了他旁边的那辆车，他在心里嘀咕，车是好车，人嘛……

然后董董就出来了，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子，脖子上裹着一条白底红点的毛绒围巾，鼓鼓囊囊地穿着一件卡其色的羽绒衣，脚上踩着一双深棕色的雪地靴。他闪了两下车灯，董董朝这边看过来，加快了脚步。

她坐上车，解开围巾，一张苹果脸在车里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可以看到两颊冻得通红。她说：“这就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啊。”

他递给她一只保温杯，问：“你真的骑脚踏车来的？这么远、这么冷诶？”

董董打开杯子，桂圆和红枣的味道飘出来，还没来得及表达感谢，她先评价了他的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笑：“这不是雪中送炭来了嘛。”

“谢谢。”她凑近杯子吹了一口气，小口啜饮。

旁边那辆车子开走了，祁振京扭头看了看，转回脸问董董：“走吧？”

她点点头。

雪很大，他把车开得非常慢。

董董看着这辆她没有见过的车子，问：“你怎么冬天之后开的车都非常的朴实？”

祁振京笑出来：“是你不识货。”

“可是你以前开的车都是一看就知道撞了赔不起的样子。”

“下雪嘛，后驱的车子会打滑的。”

董董看着他的侧脸，没说话，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耸了一下肩膀：“你没听懂。”

“是的。”

“没关系，反正你每次和我说热锅冷油和热锅热油的区别，我也没听懂过。”

两个人都笑起来。

董董把帽子和围巾拿在手里，柔软的质地，很温暖，是范蜀流的妈妈亲手织给她的。范妈妈在鼓楼附近有一间毛线店，她打毛线是一把好手，什么都会织，有时候董董在商场里看到什么衣服贵得要命，就拍了照片回去给范妈妈看，她总是大手一挥说：“简单，照片去打印出来，我给你织。”

她的神情渐渐有些黯淡。

一个人有心事是特别明显的，祁振京问过她好几次怎么了，她总回答没有，扯谎说这几天静普生意太好，有点累。

她扭头看向窗外，人行道上有人冒着雪，推着一辆脚踏车，艰难地前行。怎么看怎么冷的画面，她却想起《水浒传》里说，“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坐在他的车子里，心却在一片冰天雪地。

董董，记住你是来做什么的。

她瞥了一眼祁振京，问他：“你到底交过几个女朋友？”

“啊？”这是什么问题？祁振京脸色有点儿尴尬，“什么意思？”

“问问嘛。”

他笑着掩饰自己的心虚：“你最多可以接受几个。”

董董咧了咧嘴，点了一下他的胳膊：“诚实一点，祁振京。”

“我真的不知道啊，”他眯了眯眼睛，“难道我要一边交女朋友一边画正字嘛？”

“你带过几个女朋友回家？”她补充说，“父母家。”

“啊？”她怎么问起这些事情了？他更加一头雾水，但是这个问题他可以回答，“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董董不信，至少她知道的有一个和他是门当户对的吧，难道也没有？她追问，“卢天音也没有？”

“没有，”他看看她，“难道你每交一个男朋友都会带回家？”

“倒也不会。”她低下头。

“怎么突然问这个？”祁振京开玩笑说，“是想带我去你家，还是想让我带你回我家？”

董董摸着她的围巾：“你不是去过我家嘛？”

他轻笑一声：“噢，那就是你想去我家？”

“嗯。”

他傻笑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

“可以吗？”董董期待地看着他，“我可以去你家吗？”

“我家是哪里？”他的语速慢下来，像是卡顿了，“我家，还是我爸妈家？还是我爷爷家？”

她的声音很轻：“你爸妈家。”

“我爸妈？”祁振京扯了扯嘴角，扭头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只在新闻里看到过你爸爸，很想见见真人。”

“追星啊？”他笑了。

“可以吗？”

“不可以。”

没想到他拒绝得那么斩钉截铁，董董一时间有点儿尴尬，没说话。

红灯，祁振京踩下刹车，看向董董解释道：“我父母家不行啦，我爸爸在家里办公的。”

董董闷不吭声，心想，你爸爸要是不在家办公，我就问你能不能带我去你爸爸的办公室参观参观了。

见她不说话，他拉着她的手握了握：“干嘛？你到底是泡我还是泡我爸？”

“什么呀，”董董干笑两声。红灯转绿了，她提醒他，“绿灯了。”

车子又慢慢动起来。

董董的耳朵滚烫，在心里不断组织语言，她一定要想办法去到他家里。

她深吸一口气，一板一眼说：“因为我们老板说你是一个花花公子，可我是认认真真想和你谈恋爱，所以，如果你愿意带我去见你的爸爸妈妈，我会觉得比较安心。”

祁振京呆了呆，他第一反应是觉得有点儿害怕，谈恋爱而已，你情我愿、开开心心的事，怎么忽然被她说得那么严肃，好像接下来就要结婚了一样。

董董摸了摸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可以吗？”

他下意识把手挪开了：“我爸……特别忙。”

车里陷入了一阵古怪的安静，祁振京看向董董：“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她摇了摇头：“没有。”

他想了想，解释了一下：“祁家义……他胡说八道呢，他是对我个人有意见，抹黑我罢了。我对你是认真的，但是……咱俩真的还没有到要见我爸爸妈妈的程度的吧？”

“不见就不见嘛，”董董转开脸，“你们四世三公的，架子大得很。”

“这是什么话？”祁振京没想惹她不高兴，可不满的语调一出口，他忽然反应过来，她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对他是认真的？她真的喜欢他？他一时间喜上眉梢，讨好地伸手摸了摸董董的头发，“对你能有什么架子呀？八抬大轿迎你进门的架子么？”

董董干笑两声，低下头喝那桂圆红枣茶，心里焦急起来，怎么办？虽说能进到他家也未必能进到他爸爸办公的书房，进到书房也未必能拿到可用的材料，可是她现在连他家都进不去……难道真要和他谈两三年的恋爱，等到结婚才行？不可能，祁振京对她，未必能有两三年的兴趣。

她抓着放在腿上的围巾，手指越扣越紧。

等不了，她、他们，等不了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