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周乾终于开口。
“所以呢?”沈毓骤然抬高的音调压下了周乾未说完的话,她一步迈上前去,指着宽大办公桌后冰冷又大气的座位,目光如刀般扎在周乾面上“你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你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可你还是要让我坐上去,就因为前一个是你,你可以大义凛然说一句感同身受,所以我连怨怪都弱了声势!是吗?!”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逼问落下,沈毓竟然猛地挥手将周乾办公桌上能够到所有物品扫落在地。
他就在那个位置上,他清楚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可他依旧把沈毓推上去,哪怕心里带着愧疚,可愧疚的补偿依旧是把她更早推向深渊!
“不,不要这样说……”周乾没有制止也没有责怪,他又像一个老人了,哪怕穿着最正式庄严的上将制服,可他疲倦的声音掩不住老态,他已经六十多了,长久的劳心劳力让衰老成为必然。
沈毓笑的泪水都住不住,前俯后仰地踉跄退了好几步,靠在周乾宽大的书架上才止住了步伐,尖锐讽刺的声音扎入耳膜,可里面的悲怆却更为伤人“那我该怎么说?说我怨恨拉我成为案板上鱼肉的你,还要是对同为鱼肉的你说一句惺惺相惜啊?!”
她伸手将书架上的物品狠狠扫落,又一把将整排沉重珍贵的书架推倒在地,轰然一声巨响后扬起少许的灰尘,可她还在书架上狠狠踹几脚,劈了墙角的衣架,砸了茶几上的花瓶,打翻柜上的雕塑……接二连三把看得见的统统砸了个干净,碎屑纷飞中所有积攒的怒气一齐爆发,原本整洁办公室不过数秒便没有一块落脚的好地,原本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变得一片狼藉。
隔了这么久沈毓终于砸了老头的办公室,如她心里无数次想的一样把老头气派的办公室砸了个稀巴烂,可是她一点都不痛快,一点点都不……
周乾站在窗边看她砸,一言不发,任她将自己珍惜的物件、宝贵的资料从精心存放的架子上盒子里抡起来狠狠砸在地上,还补上几脚,那些东西或在木屑里滚上尘埃,或在冰冷地面上裂成碎片……
他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穿过时间的迷雾去看,很多东西惊人的相似,有时候他还会恍惚,恍惚间觉得那个在一片狼藉中站着的喘着粗气的人,也是他自己……
终于军靴踩着碎片的嘎吱声到了他面前,沈毓冷冷看着她曾经最信任的倚靠,已经没有话可以说,因为忽然间天就暗了,什么话都没了意义。
周乾沉默注视着她走近,等她快至身前时才转头对向窗外,直到看向窗外他的目光才又一次平稳。
“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当年我也是这样,你像曾经的我,而现在的我,像我的老师……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换了位置。”
“是,和你说的一样,我怎么能因为经历过与你一样的事就把这些说得轻描淡写?”
“可我真的理解,我知道你在意什么,因为那也是我在意过的……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在意……”
“只是有些东西让我更在意了,可以在意到忽略所有……”周乾微皱着略带花白的眉头,半合的眼睁开,他一直知道那该是极大的勇气,“你往窗外看一眼。”
“上将想让我看什么?”略带嘶哑的声音极弱也极冷,没了活人气息一般,仿佛之前的怒火已经带走了她全部的活力。
“你所有的办公室和住所都是我给你挑的,那些地方都有和这里相似的窗户,一样的朝向,开阔的视野,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看什么吗?西北角那块,藏在老旧青色里面。”
周乾窗外视野很好,没有什么遮挡物,窗外是一片连绵的原野,老旧的青色夹杂黄土的厚重,也就初春才有些鲜嫩的绿,但太过微不足道,很快也会失去鲜嫩的活力换成一样的古旧沉闷颜色。沈毓之前只匆匆扫过几眼,如周乾所说她无数次好奇过究竟是怎样的景色能让他看得这样久还看得这样专注。
沈毓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广阔视野的西北角,那里还是老旧的青色,不知存在了多久的草地,但青色中夹了些许的白,可隔的太远,那份稀疏的白她看不真切。
“什么?”
“陵山……这里绝大多数人的归宿,你去过的,从陵山的山脚去看是连绵的大理石碑,连片的白接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层层叠叠的占了满山,可从这里看,那成片的白就变得稀疏,夹在缝隙里,针似的扎在那,看不清却又看得见……”周乾的话有些飘忽,正如他的思绪,飘得远了却能被尽头的白压回来。
周乾还记得曾经的自己去陵山的样子,沿着石砌小路往上走的时候总会停住往远处瞧上一眼,然后就是层层叠叠的白蔓延开,铺满了山坡,满眼由大到小的碑,他还记得最远处已经成为一个点的白挤在视线尽头,会有些眩晕,喘不过气,心里也压了块碑般沉甸甸让人忘了身处何处。
“我忘了看了多少次,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把看它们当作习惯刻进骨头里,可它们太刺眼,太沉重,重到不忍心去看,但又忍不住要看……”
从坐在上将的位置开始周乾就强迫自己往那里看,他从抗拒到依赖再到支撑,因为是唯一可以压住心的东西,只有那种重量可以,压到他无法喘息,自然也无法回头……
他无数次去看,直到闭上眼都是同样的画面,他知道命这种东西不该用数量衡量,可这么大的数字压在眼底了,他怎么会不心甘情愿?
“所以什么都可以狠下心,对自己,对你,对第七军数十万人,只要看上一眼,我什么都可以去做。我今年六十多了,在一个可以坦然入土的年纪一无所有,我当你是我的学生,我的女儿……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是只要往上头看一眼,什么都可以,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老头缓缓转过身,替她拂去肩头的木屑灰尘,动作轻柔的像是老迈的父亲最后一次替女儿整理衣着,“丫头,我没得选,那些太沉,抛不开……”,他的目光里有慈爱也有愧疚,但更多是铁石般的无法回头,所以他只能说,“是我对你不住……”
离得太近,沈毓清楚看见了他开始浑浊的眼睛附近有藏不住的皱纹,正如发间的银线一般,觉得他春秋正盛好像还是昨日,可恍然间就老了,让人唏嘘要叹岁月的残酷。
但他还是他,纵使眼中可以浮现泪光与愧疚,可刚毅和果决不会被岁月从骨髓里带走,他穿着最正式的上将制服,走的路一开始就注定不会调头。
沈毓机械地将视线对向窗外,那只是细碎的白,夹杂在其他颜色中,可她恍然间可以记起很多,有抛洒在风中的白色骨灰,有曾经她拿过的两个白瓷骨灰坛,有无数块冰冷的雪白石碑,有一张张惨白的失去所有血色的物件似的冰冷僵硬的脸,还有更多,有一层层渗进土里黑中透红的血,有木头架上燃起的快要接天的火焰,有古老的音调,有杂乱的叫喊哀嚎,还有连片连片蔓延开的军绿色……太多太多呼啸向她涌来,记忆的闸口猛然大开,冲出来的东西压的她无法喘息,连睁眼都无比吃力,她觉得自己太微不足道,太不堪一击。
那点细碎的白在不断放大,她忽然懂了那种无法呼吸的重量,脚下踉跄着退了一步,她不敢看了,她怕继续看下去自己也什么都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管不顾地狠下心肠……她梗着脖子摇头,干裂发白的嘴唇紧紧抿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在往后退,颤抖的手扶着墙,用踉跄的步子一点点往后退。
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门把手,她想走,离的远远的,和那扇窗,和常年看窗外的人……
“林晨,和从前的你一模一样……”周乾说这句话时已经闭上了眼,他不愿再去看猛地回头的沈毓眼里的惊惶与愧疚,他还记得那双眼睛曾经很清澈的,是黑白分明的,自信又倔强,可现在到处充斥着细密的血丝,和无边际的无措彷徨……
是他最开始就选好的路,没法后退,他把她变成了自己,是他肩头的担子应该有的,可回头看时还是会愧疚会不忍会心有不安,但注定没有退后的可能。
门口的沈毓骤然回头,她的手已经握上了门把手,只需要轻轻一扭就可以打开,只差最后一步她就可以逃开,可周乾说了那样的话,能让大脑瞬间空白的话。
林晨……和她从前一样……
沈毓懂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周乾让沈毓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还要让沈毓做了和他一样的事。
和圣战一样,一代接一代的,没有尽头的,她接替周乾,林晨接替她,原来她也是推人下深渊的手,她早就照着周乾的样子在做事……
又是一个无法回头……
她压不住眼底的惊恐茫然,心底的空洞仿佛要将整个她吞噬,她发现自己居然手脚发软,发现一地狼藉都是自己暴怒后的结果,发现那个面色惨白到连背都无法挺直的人是自己,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怎么她就成了这个模样,丑陋到她打心底厌恶。
三章。。。。不相信没有评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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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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