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愣回头，却只看见在她身后轰然倒塌的人影。

“老师……”

下意识要去接那具即将倒地的身体，可早以力竭的人只能是不由控制地随着那具还温热的身体一起重重跌在地上，扶住那具身体的手背在倒地时与满是沙石的地面相撞，被磨得皮肉外翻，一片血肉模糊。

李昊的腹部被贯穿了，大量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可即便如此他也一声不吭，鲜血很快染透他的上衣，也染上了与他背对背作战的沈毓的衣背，他咬牙苦苦支撑到了最后一刻，直到沈毓的刀将两只厉鬼抹除才能放心倒下。

沈毓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她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发愣似的微斜着头死死盯住那个巨大的伤口，血红开始随着泪光蔓延，就连剩下的那只厉鬼又一次袭来都无动于衷。

地上的人咳出好几口血来，刺眼的红如针一般刺进沈毓心底，猛地反手掷出长刀，刀尖报复一般骤然贯穿了罪魁祸首的腹部，与此同时，火速赶来的林晨一刀将那厉鬼头颅斩下，带人团团护住了倒在地上的沈毓与李昊。

“不会的，老师……你不会有事的……”她机械地摇头，哽咽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恐惧，手忙脚乱要止住李昊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可无论她封住多少血脉都是徒劳，李昊的脸迅速惨白下去，死灰色不受控制地覆上曾经明亮而具威严的眼睛。

李昊吃力地伸出手想制止沈毓，慌乱握住李昊手臂的那只手满是鲜血，只是不知上面混着灰尘发黑的红是来自手背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来自那个如她心底空洞一般令人生惧的巨大伤口。

曾经雷厉风行的那个人忽然就失去了力气，连说上一句话都是那么困难，时间在他身上飞速离去，也带走了大半的生机。

李昊撑住眼皮看向沈毓，眼里是藏不住的遗憾和不舍，他费力且磕绊地道“教不了……你了……”

那是他没教完的学生，还不成器学生，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学生，所以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东西要教，还有很多路想看着她走，还想着在她跌倒的时候再扶上一把，在她犯错后帮她偷偷兜着一点，在她被欺负后替她暗中撑腰……可惜啊，没机会了，很遗憾，太遗憾……

他本觉得作为军人死在战场上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没什么好抱怨遗憾的，可到了最后还是舍不得。他这个学生还没彻底长大，他忽然就舍不得这么快放手让她去闯去拼，还跌地遍体鳞伤。

他看了又看，恍然想起这个浑身血污伤痕的学生不过才二十多岁，是外面那些鲜活的少女才踏出校门的年纪，是本该青春美好的年纪啊……原来到了最后就容易心软，他对这个学生严格了这么久，最后居然这么舍不得……

她的眼睛涩得厉害，鼻尖也酸得厉害，满是灰尘血迹的脸庞被泪水冲出两道明显的痕迹，她要强了这么多年，强势了这么多年，体面了这么多年，有那么多人听命与她，畏惧与她，敬重与她……可现如今，狼狈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委屈又不甘，最后的倔强也只是梗着脖子痛哭。

“我……我尽全力了，老师……我真的……真的，为什么会，会这样……我真的尽全力了……”

她委屈的不行，咸涩的泪滑进嘴角，苦得让她说不清话，呛得她睁不开眼，她真的尽全力，所有的手段，所有的力量，没有保留没有隐藏！她真的尽全力了，可……怎么会呢……

“很好，很好了。”那个沈毓熟悉的老师不再严厉板着脸，他温声安慰这个无助的孩子，这一次他是真的很满意，这个学生给他的最后一份答卷，他够满意了。

听到这句缓缓的细流开始汹涌，泪水争先涌出通红的眼眶，她更加委屈不甘，明明是用尽了所有，怎么就是这么个结局？她不服，她不甘心……

李昊吃力拉出一个笑来，他明白沈毓的委屈，可这是战场，生死哪能进入如人意，再说这世界多少事是能如意的，尽全力又如何，不过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生死如常，这一次，他认天命了。

“听……听上将大人的……好好的……”李昊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没机会再教这个学生了，不过好在有比他更好的人还在，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舍不得，只是很遗憾。

李昊吃力的将头对向另一个方向，那是副师长所在的战局，因为围攻他们的三只厉鬼尽皆丧命，所以剩下四只厉鬼都发了狂一般想迅速解决对手以便腾出手对付沈毓。副师长那已经被逼出了破绽，虽然副师长在勉力支撑，但重伤在身的他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李昊干裂的嘴唇已经发不出声音，但微弱的口型能传达他最后的意思，快去。

这是战场，他是老师更是军人，从倒下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十秒，他也只来得及说上三句话，其实很想多看一眼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可惜……

沈毓怎么会不懂李昊的意思，但这一去怕真的就是最后一面了，所以她艰难地摇头，身体被焊住一般要留在自己老师身边。

逐渐被死灰色覆盖的眼里再生不出严厉，现在的李昊看起来格外温和，像外头慈祥和善的师长，知道自己的学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目光里的催促都极少。

她见多了那种严厉，却在这种温和里败下阵来。

有一声极凄厉的哀嚎响便整个师部，无数人鬼不由动容侧目，她用尽全力举刀冲出，狰狞的面容上还有泪痕，依稀可见前几秒那个委屈无助的孩子模样。

放下悬着的最后一口气，李昊再也没有力气去隐藏，看了远去的沈毓最后一眼，面上还留有些许笑意，这一次的他，那么骄傲，那么得意……因为那是他的学生。

身体不再是他的了，灵魂消散的前一瞬他想了想，似乎也过的去了，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够体面了……

他意识的最后停留在这片土地上，是他信仰的所在。

当最后一刀落下，七只厉鬼尽数消散在尘烟中，远处那具身体也成了沈毓再熟悉不过的模样，冷冷冰冰的，物件似的，直直躺在地。嘴唇被咬出血来，哪怕额角凸起的血管里疯狂涌动的血液快要炸出也未发一声，眼角已经干透了，哪怕只有站立的力气手也紧紧握住刀柄，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支撑。

混合师撤离前的最后一场大战落下帷幕，斩杀高阶厉鬼七只，它们可是与第七军旅长甚至更高的军官地位相同的存在，如此大功似乎在外人眼中抵消一位师部参谋长牺牲的后果，绰绰有余。

之后的混合师没遇见大麻烦，与混合师作战的鬼界部队里实力强悍的厉鬼在几次大战中几乎被消灭殆尽，其余的厉鬼虽是麻烦可也掀不起太大的波澜，所以混合师是最晚进入撤离状态的部队之一，为下一阶段的防御拖得了不少时间。

沈毓在师部顶替了李昊的位置，担任临时参谋长，无人提出异议，林晨留在师部协助指挥部队，因为沈毓还挂着林晨老师的名头，所以他能很快与混合师的高阶军官相熟，虽然军衔不高但指挥部里众人对他也多有敬重。同样，吴迪的手段不俗，明暗几次相斗中压下了三旅里的异声，成功指挥三旅所属部队进入撤离阶段，撤离完成后三旅旅长回归，他也带着程言郑轩等人赶回了师部。

下一阶段的战斗同样惨烈，为了守住两界之门第七军也是倾尽全力，血铺了一层又一层，断臂残肢再触目惊心也见惯了，战火不停歇烧了十四天，更厉害的厉鬼也出现过，但两界之门上的生死二气平衡交织着，两位鬼将并没有在七月圣战的末尾现身。

沈毓在最后阶段作战的几次会议里见过周乾，他还是老样子，从容温和，于最高处指挥千军，他又一次渡过了一个四年，或许他会想下一个四年会是怎样。

抬头望一眼两界之门，它牢牢合着，如千百年一般，没有打开。

七月圣战，又一次结束了，鬼界大军乌云般从两界缝隙中缓缓撤去，余下的军绿还是成片的立着，守着，半步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