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献站在门口,扶着门把手,随后贺章走了进来,几位高管纷纷起身打招呼,喊他“贺总”。
贺章穿着黑西裤黑衬衫,衬衫下摆妥帖地收束进腰间,袖口利落整齐地挽上去,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他不疾不徐走到会议桌中心C位,淡淡出声:“坐。”
众人随之落座,皮一夏傻站在液晶屏前,直到那双漆黑的眼睛朝她眺来一眼,几乎凝固的心突然开始狂跳。
会议室里百叶窗半卷,光线昏暗,贺章面无表情,其他高管分列两边,全员正襟危坐,室内气压骤降。
皮一夏怀里像揣了个兔子,紧张得忍不住打嗝,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那么突兀,她猛地捂住了嘴。
Vivian为缓和气氛,转头向贺章介绍:“贺总,这是内容中心的高级宣传总监,皮一夏……皮皮,贺总刚履职,你还没见过,他这会儿正好有时间,一起来听听大家的工作,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
Vivian,你那张37度的嘴,怎能说出如此冰冷可怕的话?
皇帝为什么要来听县太爷汇报工作?这中间差了多少个职级?!如果不是愚人节玩笑,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县太爷的报应来了。
皮一夏忍不住又打了个嗝。
当着这么多高管,她连着打了两个嗝。七个人的视线同时聚焦在她身上,安静的会议室里,只有电脑主机轻微的嗡鸣声,投影仪直直打过来一束冷白的光,尘埃在光域里狂乱地舞,就像她此刻的心跳……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所有人都在等她说话。
皮一夏脸色涨红,结结巴巴说了句:“贺总好,那我就开始今天、那个汇报了。”
“皮总监。”贺章忽然开口,嗓音淡漠无情。
皮一夏懵着一张脸:“啊?”
“你很紧张?”
皮一夏盯着他神色冷硬的脸,额头直冒热气。
昨天上午十点,集团发布了CEO任命公告,从那时起她就在祈祷,千万千万,别在园区里遇见贺章。
华森集团北京总部园区由4个地块、共10个建筑单体组成,贺章的办公室在主楼A座顶层,而文娱公司在C座15-17层,中间隔着小半个园区,按说碰到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结果确实如她所想,没在园区里碰到,却在会议室里被抓个正着。她前几天胡编乱造的身份被人当场拆穿,这感觉真是……太刺激了!
皮一夏尴尬得脚趾抠地,强装镇定说:“……不紧张。”说完又想打嗝,被她狠狠忍住,硬生生憋回了气道里。
贺章“嗯”了一声:“开始吧。”
“好的。”
皮一夏握着激光翻页笔,身体僵硬地站到了液晶屏一侧。
开场的五六分钟里,心跳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眼睛一直盯着显示屏,对着空气演讲。随着讲解的深入,才慢慢忘了紧张,偶尔跟下面的人做眼神交流,但还是不敢正视贺章。
余光里,他始终坐得端正,连姿势都没变过,偶尔咳嗽一声,惊得她下意识和他对视,嘴上少不得打磕巴。
整个分享持续了大概二十分钟,接下来是问答环节,赵总和Vivian提的问题都围绕实际业务,她的回复也是游刃有余。
两位直属上级问完后,赵衡看向贺章:“贺总,您这边还有什么指教?”
避无可避了,皮一夏只得假装坦然地回视。
贺章这会儿略歪着身子,手肘撑在会议桌上,坐姿闲适了不少,但她一点也不敢放松。
贺总对她的人品评价恐怕已经低到了深渊,在印象这么差的情况下,连带着也会对她的工作能力存在偏见,这关不好过。
“你怎么看待,宣传这个职业?”
贺章的问题,让她愣了一下。猜到会有开放性问题,但没猜到会开放成这样,跟实际业务毫不相干。
有一瞬间大脑空白,皮一夏眼神不由瞟向Vivian和赵总,但这两位显然不会帮她。
她硬着头皮,胡乱抓了一句中规中矩的大白话:“不同行业的宣传岗,有不同的职能。作为文娱公司的宣传,我们要做的,是把好内容推向市场,让更多人看见和喜欢。”
“怎么推向市场?”贺章又问。
“精准定位,挖掘内容亮点,结合时代特性和受众偏好,制定宣传策略,选择合适的渠道和媒介曝光,引发受众讨论,并根据用户的讨论点,反哺、优化宣传策略,持续制造话题提升曝光,收割更多用户。”
别再追问了,她要露怯了。
皮一夏冷汗涔涔地暗自祈祷。可惜,贺章听不见她的心声,即便听见了,也只会更狠地磋磨她。
“如果片子没有亮点,你要怎么推?”
“怎么会没有亮点……”好吧,她想起了过往经手的很多烂项目,烂到她想骂街,于是有点心虚地说,“总还是能找出几个亮点的,项目立项之初,都是做过市场调研的。”
完了。
虽然贺章依旧面无表情,但在听到她的回答之后,沉默的那两秒,给了她这样一种直觉:他想听的,不是这样的答案。
他的眼神太犀利,任何的不老实都逃不过,皮一夏心里一慌,喉咙不由发紧,忍不住交代大实话。
“……话虽如此,但业内盛传一句话,营销只能决定飞多高,质量才能决定飞多远。其实项目没有亮点,宣传也很难办。我们在项目里属于靠后的环节,如果前面的人花了大把的钱,造出一堆垃圾,然后我们还要花尽量少的预算,去把成本收回来。片子播完效果不好,内部背锅的少不了宣传,外部观众骂声一片,大家一起受着,彼此都难堪……”
赵总和Vivian的脸色怎么有点难看……完了!完了完了……赵总是华森文娱首席运营官,这么回答,岂不是在说赵总运营不利,搞了一堆没有亮点的垃圾项目?不是那个意思啊老板,我没有要点你,我只是打个比方!
皮一夏瞬间头皮发麻,嘴角抽搐,急中生智地继续补充。
“……以上所说,是行业内存在的普遍现象。在这个内容为王的时代,观众都不是傻子。最好的办法,是多产出优质项目,用好内容,去对抗行业和市场的不确定性。而这一点,正是咱们华森文娱的强项,我相信,在诸位领导的带领下,华森文娱的业务一定会越来越辉煌!”
总算圆回来了妈妈!皮一夏内心疯狂飙泪,默默低头,手指不停地抠桌角,
昏暗的会议室里,空气凝滞了片刻。贺章忽然说:“口才不错。”
“……”
好熟悉的四字评价,听着不像什么好话。不过好在,他终于松了口:“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心脏落回肚子里的刹那,皮一夏悄悄呼出一口气,跟历了一场生死劫似的,衣服后背都湿了。
“如果各位领导都没有其他问题,那我就先出去了。”
Vivian微笑着点头:“去吧。叫Daisy进来。”
“好的。”
皮一夏目不斜视走出会议室,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胳膊和腿都软了。
张宝静已经来会议室门口打探好几趟了,这会儿见皮一夏出来,忙小声拉住她问:“怎么样,顺利吗皮姐?”
“回去再说。”她扶着张宝静的胳膊,走到休闲区,瘫坐在高脚椅上,“你帮我叫Daisy,来这个会议室。”
“哦,好的。”张宝静走了。
皮一夏趴在桌上,放空了足足十分钟,才恢复了一些力气。一旦有了精神,又开始想刚才的汇报……一言难尽的表现,她这晋升大概是没戏了。
正暗自懊恼,忽听身后有人叫:“皮总监。”
转头一看,是林献。
“您好林助理。”
皮一夏起身打招呼,突然心头一动。
在云溪庄园时,她冒犯了贺章,这会儿正好可以借着林献的口,告诉贺章,先前她并不知道他身份,所以行为偶有放肆,也是可以理解的吧?毕竟不知者无罪。
想至此处,她歉意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林助理,我不知道Ethan先生就是贺总,之前多有冒犯,真是对不住。”
林献神色一怔。
原来Lola小姐不知道Ethan的身份吗?怪不得刚才在会议室里,她看上去有点紧张。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
好奇归好奇,林献脸上并没有表露半分,依然礼貌地笑着。
“没关系。我想贺总也不会计较。”
他不会计较?真的吗?皮一夏忍不住想撇嘴,想起了那位被发配到非洲挖石油的女生。
“怎么样,感觉还好吗?我是说刚刚的汇报。”
说起这个,皮一夏又垮了脸:“不太好。”
“你好像有点紧张。”
“看出来了吗?很明显吧?”她有点担心。
一个高级总监,在一次常规的工作汇报里,让人看出了紧张,好像刚出社会的学生妹一样,这太不专业了。哎……还不是怪你老板压迫感太强。
“还好。”林献打量着她的神情,试探道,“就是感觉你,似乎挺怕贺总的。”
怕啊!你怎么知道我干了什么以下犯上的事……这感觉就像,上学时做了点出格的事,在老师那里记了名字,只怕以后时不时就得挨顿敲打。
“其实不必太紧张,贺总在工作中很专业,以后日子久了你就知道。”
谢谢了最好是这样。
皮一夏微笑着说:“我相信。”
但最好不要在工作中碰面,不,私下里也不要有任何联系,可是,西装还没还给他。
“林助理,贺总的外套已经干洗好了,您看要不,我明天直接带来公司,拿给您……”
她话还没说完,林献忽然抓起手机,放到了耳边:“喂……好的,我马上过去。”接着一脸歉意地对她说,“不好意思啊,有点急事,我先走了。”
“……”
林助理你要不要这么荒唐啊!你的电话根本没响铃、没震动,接起来时屏幕还是朝外的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皮一夏懵逼地看着林献,内心很是疲惫。看来那个电话,她是非打不可了。
晚上九点,一辆吉普牧马人SUV匀速驶出华森集团园区。
后座的人正在闭目养神,忽然拿起手机点亮屏幕,看了一会儿,又熄了屏,闭上了眼睛。
似乎在等什么。
林献从后视镜收回视线,想了想说:“Ethan,Lola小姐似乎有点怕您。”
贺章眉峰一动,没睁眼,也没说话。
过了许久,林献都已经忘了这句话,忽然听见一句:“我今天很可怕?”
您每天都挺可怕的,和您共事的哪位同事不是提心吊胆,生怕犯一点错,然后被您一针扎穿喉咙,血呼滋啦地弃尸荒野。
林献一边腹诽,一边斟酌回:“一如既往,专业犀利。”
这句之后,车里又没声了。林献有点忐忑,是不是他说得不合老板心意?
可您要想追姑娘,不能这么个样子啊!谁没事想在一头老虎跟前打转儿啊,等着被撕烂吞到肚子里去吗?
车里的温度降下来了。
林献正琢磨着怎么缓和气氛,却听贺章问:“你说她三样全占,是哪三样?”顿了顿,又补充,“除了能力。”
倒是越发不掩饰对Lola小姐的好奇了。
林献暗自发笑:“强烈的个人特色是指外貌,您看到了,她长得……十分漂亮。是集团内网票选出的‘司花’,偶尔内部有个什么出镜需求,都会求着她上,她的镜头表现力很强。”
“第三样呢?”
“与工作无关,是Lola小姐的个人喜好。有点……难以形容,我建议由您亲自去发现。”
牧马人开进丰和壹号别墅,贺章又看了眼手机。
林献转念又说:“还有一件事。Lola小姐已经把您的外套干洗好了,也许这两天就会给您打电话。”
话音刚落,贺章的手机屏幕亮起。
进来一条短信。
「贺总您好,我是皮一夏。外套已洗好,方便给个寄送地址吗?或者我带到公司,放在您指定的位置?」
这是皮一夏经过深思熟虑后,慎重发出的短信。
打电话,太可怕。
她今天下午刚被追问了一通,那感觉不亚于被狗疯撵了一路,到这会儿还没完全缓过来,而且下班了,完全不想再听见老板的声音。
短信这功能好啊!不紧不慢地连接,彼此都没有压力。如果遇到不想回复的信息,还可以假装没看见——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营销短信里了。
但如果贺章没看见,她就……再发一遍。
就连短信的遣词用句,也是她精心设计过的。一个废字没有,既说清了意思,又给了老板选择:如果您嫌打字费劲,或不想暴露地址,只需要指定公司里的一个位置,即可。
最好是让她放在公司,这样,她就不必暴露自己的地址。
时间过去整整两个小时,期间,皮一夏捧着手机看了至少五次,收件箱和垃圾箱都检查过了,仍然没收到回复。
晚上十一点半,她仔细地检阅完所有的社交媒体,并在张宝静的请假流程里批示,‘朕知道了’,心满意足,关上灯,美美地闭上眼睛,准备夜会周公。
突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
她抓起手机看了一眼,猛地弹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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