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想说,刚刚那顿饭应该是5236,不知道有没有算错,我微信转给你。”
她之所以还在车里坐着,就是为了这事,等转了钱,随便贺章把她放在哪,打车回去就行。
皮一夏点开微信聊天窗口,贺章却道:“不必。”
“要的。”皮一夏微微蹙眉,神色坚持,“昨天那800您不收就算了,今天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必须给。是我要给弟弟过生日,我们三个人您一个人,怎么能让您请呢?”
贺章一听她把自己跟梁栋算在一起,把他单独孤立出来,心里又开始不爽,板着脸说:“我请同行吃饭,你只是顺便。”
可这次她没有妥协,又道:“我要是不在场,你随意,我在,没有让你破费的道理。您要是微信不收,我就支付宝转了,支付宝也是手机号吧?”
贺章默了片刻,终于没有再争辩:“从你的花匠工资里扣吧。”说完见她还倔着一张脸,他心头火起,沉声威胁,“再多话把你丢路边,自己走回去!”
“您丢吧。我自己能打车。本来也没想劳驾您送我回去。”
皮一夏有点受不了他这喜怒无常的风格。本来能好好沟通的事,非要拿话噎人,要在平时也就算了,今天这顿饭照顾他情绪她已经很累了,现在他还不合作,她忍不住上火,于是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贺章目露惊奇:“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想劳驾我?”
“当然因为您是老板啊,我怎么敢让您载回去!而且,有哪个打工人,大周末还想对着老板的脸啊?”
话一脱口皮一夏就意识到完了,怎么就把心里话秃噜出来了!果然,贺章的脸瞬间阴沉下来,比在云溪庄园初见之时,还要难看。
她感觉自己这会儿连出气都是错的,于是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努力降低存在感,准备承受王者的雷霆震怒。
但说实在的,贺章发怒是什么样子,她其实没有任何预期,毕竟在巴塞罗那时,她又哄又骗,他也没有说一句难听话。
可这次情况有所不同,当面扫他的脸,说不想跟老板待在一起,这属实太无理了,他无论作为男人还是作为领导,他应该都不会轻饶。
皮一夏缩着脖子当鹌鹑,等了几秒,没听到他的回应,忍不住悄悄抬眼瞟他。
压低的眉峰代表他此时很不快,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冷意,攥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泛白,整个人看上去又生气,又好像很烦躁。
“贺总对不起……”她小声道歉。
贺章一句话丢她脸上:“说了在公司以外我不是贺总!”
皮一夏惊得身体一抖,默了几秒继续解释:“您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对您有意见,只是在陈述一种客观现象,打工人在老板身边,就是会拘束嘛!”
她眼睫低垂,嘴巴微微噘着,看上去很乖巧,声音里却透着几分委屈,贺章心头窝火的感觉忽然消了不少,胸腔里又涌上些别的情绪,有焦躁有不满,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温软的东西,喉结不由滚了滚,他的嗓音有点干,语气却很平和:“不是不怕我了?为什么还拘束?”
“我不怕您,是知道您不是个古怪的老板,而是一个能沟通、讲道理的老板。那毕竟还是老板的嘛,身份不对等,我就得敬着您,时刻观察您,有没有不开心,但您好像常常不开心,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惹到您了……我这一顿饭,吃的累死了。”
可能是潜意识里察觉他没有危险,皮一夏有点破罐破摔,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
贺章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目光掠向一旁低垂的脑袋,平声唤:“皮一夏。”
“啊?!”她抬眼看去。
贺章绷着脸,语气冷硬:“这个问题要解决。”
“什么问题?解决什么?”皮一夏茫然问。
“我不想做让员工拘束的老板,但我就这样,改不了,你自己想办法克服。”顿了顿,又补充,“这是任务。”
“……”
为什么她有这么多任务啊?!花匠工作日志还没写完呢,又来一个不拘束,这都是些什么状况啊!皮一夏忍不住叹了口气。
“既然是任务,总得有明确的需求、目标、操作路径、KPI吧。”她拿出职场那一套应对,拧着眉头说,“现在的需求是,您不想做让员工拘束的老板,目标是员工在您身边不拘束,是吧?我的任务就是找出操作路径,那KPI呢?怎么考核是否完成了目标?”
“你让我想?”贺章挑眉。
两人的眼神隔空厮杀了会儿,皮一夏怂怂地败下阵来,却坚持道:“当然你想!是你下的任务,我总不能既当选手又当裁判吧,这合理吗?”
“我允许你既当选手又当裁判,我觉得合理,你写一套实现方案出来。”
皮一夏环抱双臂,眉头拧得更紧了:“我不写!”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让我周末为莫名其妙的事加班,这是另外的价钱,我有权拒绝!你是老板又怎么了,我要去申请劳动仲裁!”
贺章:“……”
四目相对,皮一夏抗住了他凌厉神色的威压,片刻后捂住嘴,栗色的大眼睛笑意盈盈,贺章的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我完成任务了吗?”皮一夏问。
和老板当面争辩,这个操作路径还满意吗?
贺章一本正经:“勉强过关。”
车里气氛瞬间轻松了不少,皮一夏身子往下滑了滑,两腿伸直,没骨面条似的,感觉累瘫了,吃饭也累,应付老板也累。
“坐好。”贺章说。
她现在感觉贺章一点也不可怕,于是忍不住回嘴:“我不。累。”
“累就把椅背放低,睡觉。”
“哦。也对。”皮一夏找到控制座椅的开关,调整了一下,半躺下去闭上眼,“我就稍微眯一会儿,不睡。”
“嗯。”
她嘴里说着不睡,结果眼睛闭上没两分钟,人就会周公去了,一路上再没睁眼。
车开得很稳,贺章偶尔偏头看一眼,瞧见她一脸憨甜的睡意,忍不住勾唇。转向时,她扭着脖子东倒西歪,贺章会伸出手,扶正她的头。
约三十分钟后,车在佳华小区大门口停下。贺章看过她的资料,知道她住在这个小区,但没写具体哪栋楼。
想叫醒她,又莫名感觉不忍心,就停下来等了一会儿。
好在也没有等太久,皮一夏醒了,举着胳膊伸懒腰,迷迷瞪瞪地说:“到了吗?我怎么睡着了……”
“哪栋楼?”贺章问。
“306。”她下意识回答。
答完彻底清醒了,心想怎么能让人送到楼下,这也太不拿老板当外人了,于是忙坐直身子说:“就在这停吧,我走进去就行。”
但贺章已经发动车子,转瞬就拐进了大门。
……好吧。贺总人还怪好的。
直行一段路,拐过一个弯后,车开到了306楼下,贺章停稳车,皮一夏解开安全带说:“谢谢啊,Ethan。”
“嗯。”
推门下车前,皮一夏心想自己睡了一路,把人当司机,到地方就下车,怪不好意思的,于是随口客套了句:“您口渴吗?要不您稍等一下,我上楼去给您拿瓶水?”
贺章盯着她沉默一瞬,忽然说:“上去洗个手,方便吗?”
“啊……哦,方便。”虽然不是她预设的发展方向,但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右后方有个停车位,贺章倒进去停好,两人从车里出来,并肩往单元门走,皮一夏笑说:“Ethan,相比您那辆劳斯莱斯,我更喜欢这辆吉普。”
贺章微微挑眉:“为什么?”
“好看呀。它的造型很酷,一看就是动力强悍、能跑远路的。那辆劳斯莱斯洋气是洋气,但看着好娇贵,好像一碰就会碎。这辆吉普感觉就特硬,跑在满大街的小轿车中间,散发着淡淡的王者霸气,喇叭一响,就好像在说‘敢挡朕的路,活够了吗’!”
“……”
贺章忍不住笑起来:“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这么侮辱劳斯莱斯的。”
“我瞎说的。”
两人进了电梯,皮一夏按了10,门缓缓合上,密闭的狭小空间里,气氛忽然变得尴尬。
皮一夏一手抱臂,仰头看跳动的红色数字,大脑不受控制地想到巴塞罗那,Colon酒店的电梯里,也是如此刻一般,贺章站在稍稍错后一些的位置,一言不发,存在感却强得可怕。
越尴尬越沉默,越沉默越尴尬,她的脸上浮起一层粉色,不自在地捋了一下头发。
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散逸进鼻端,贺章的视线掠过她白皙的侧颈,旋即转向侧壁上的猫粮广告。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他问。
“没有。”她租的是一居室。
皮一夏忽然想起,她已经两三天没收拾屋子了……一时间身子僵住,眼睁睁瞧着电梯门打开,缓缓闭了闭眼。
她快步跨出电梯,尴尬地说:“Ethan,您先等我一分钟好吗?就一分钟!”
贺章不解,皮一夏却没多解释,匆匆说:“等着……”然后火速冲到门边,按开智能锁密码进屋,大门“哐当”一声甩上了。
贺章:“……”
皮一夏冲进屋子里,两手抓起沙发上的三件衣服、椅背上的两件衣服,一股脑塞进衣柜里。再把茶几上的坚果壳、空水瓶扫进垃圾桶,拿湿纸巾迅速擦了遍桌子。接着把两个快递盒子摞在一起,归置到厨房角落。
好了,看着差不多了。
她捋了把头发,走过去打开门,摆出端庄的微笑:“请进。”
贺章盯着她红扑扑的脸,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却只当不知,缓缓跨进门。
门口就是鞋架,最底层是几双高跟鞋,上一层是运动鞋,再往上是平底鞋和马丁靴,最上面一层摆着两双拖鞋,一双粉色,一双灰色。
皮一夏边换拖鞋边说:“您不用换。”
贺章两手插在裤子口袋,站在玄关处,打量这间屋子。
一个五十来平的大开间,厨房和卫生间分布在大门左右两边,客厅和卧室被一堵磨砂玻璃屏风隔开了。靠里的是卧室,床对面竖着一个双开门衣柜,外墙上有一扇明窗,悬挂淡紫色窗帘。厅里摆放淡黄和浅灰色相间的双人沙发,一张原木细腿茶几,右墙上靠着个同色系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最顶层的玻璃橱柜里,还摆着一柜子手办布偶。
无论是陈设还是气味,都很明确地在提醒贺章,这是属于女孩子的私人空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提出上楼有点冒昧,一时间生出几分局促,这种感觉实在太陌生,他克制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皮一夏在厨房洗了手,边开冰箱门边说:“卫生间在你右手边,不是要洗手吗?”
贺章“嗯”了一声,右转走了进去。卫生间里除了马桶、热水器、淋浴喷头和洗手台,还摆了一台洗衣机,余下的空间就很小了。
他洗完手出来,皮一夏已经从冰箱取出两瓶水,摆到了茶几上,一瓶农夫山泉,一瓶冷泡茉莉花茶。
“你坐。”她指了指沙发,“想喝茶还是喝水,随意。”
贺章坐到沙发上,随手捞起农夫山泉,拧开喝了两口:“这房子格局不错。”
“是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皮一夏随口应和,拖过地板上的圆垫,盘腿坐在茶几另外一边,把一盘洗好的水果推过去,“吃水果。”
贺章扫了一眼,盘子里有两个桃子,几个小番茄,还有一捧蓝莓。
“在这住多久了?”他问。
“八个多月了。”皮一夏边往嘴里塞蓝莓,边回忆着,“今年开春搬来的,之前住在天通苑,跟人合租,那边环境不太好,七八个人挤在百十来平的四居室里。你大概不了解,每天早上跟三四个人抢卫生间是什么感受。”
她说着瞟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小得意,好像在说,也有你不知道的事。贺章低眉笑了一下。
他确实不了解,不过很有兴趣听一听,但皮一夏没有细说,只道:“后来有了点钱,就搬到这个小区了。离公司近,走路二十分钟到,早上能睡会儿懒觉。这房子南北通透,每天早上起来,被太阳照着,让人感觉斗志满满!当然,房租也很贵就是了,但人活着,不能哪哪都委屈自己,您说是吧。”
“嗯。”贺章简短地应了一声。
皮一夏忽然觉得自己话有点多,不止是这一次话多,好像是自从确认了贺章没那么可怕,就不自觉地跟他说了很多废话,她打住话头,又往他那边推了推盘子:“吃呀。”
“好。”
贺章捡了一颗小番茄放进嘴里。
这时,皮一夏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她抓过来接通:“喂,栋哥。你没上课吗?”
梁栋说:“课间休息。到家了吗?”
“到了,刚到不久。”
贺章盯着她嘴角的浅笑,胸中那股窝火的感觉又出现了,他站起身说:“我要走了。”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把接电话的人惊得仰起头。
声筒里静了一秒,传出梁栋的声音:“家里有人?”
“是Ethan,哦,就是贺先生。”皮一夏边起身边说,“他送我回来的。我先不跟你说了啊栋哥。”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她跟在贺章身后,两只手各拎着一瓶水:“我送您下楼。”
“不用了。”贺章站在玄关,手握门把,神情淡漠,“你歇着吧。”
皮一夏没有察觉异常,又说:“那您拿着水,路上喝。”她伸着两手,让他选带哪个。
贺章盯着一瓶农夫山泉,一瓶冷泡茶,静了两秒,接过农夫山泉……过了会儿,又把冷泡茶也拎了过去。
……这么渴的吗?
皮一夏懵懵地说:“您路上小心,到……”
差点习惯性地说出那句,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她及时打住话头。
贺章盯着她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暗暗咬了咬牙:“花匠工作日志,别忘了,今晚12点前提交。”
“……”她彻底把这事给忘了,“怎么写日志啊?有没有格式和内容要求?”
“你问我?”贺章语声凉凉。
皮一夏默默低头。好吧,是她没跟桂叔交接清楚。
贺章忽然抿唇,嘴角牵起浅浅的笑:“写清楚你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感受,就可以了。”
得到明确答案的人猛地抬眼:“那字数呢?字数也没要求吧?”
贺章张嘴就想说五千,话在嘴边滚了一遭,出口时改成了:“三千。”
“这么多……三篇小作文啊……”果然没有一块银子是好挣的。
皮一夏腹诽了句,笑着说:“好的,我会写完的。”
贺章拉开门走出去,转回头,她朝他摆手:“拜拜Ethan。”
贺章感觉腿脚发沉,有点迈不动步子,他盯住门里那双眼,还有眼下方的青黑,心不由得又软了几分。
“只要表述清晰,两千字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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