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献震惊抬眼,看向后视镜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息就敛了神色,斟酌着说:“看是什么关系。如果是情侣之间,可以送鲜花、饰品、包包、香水之类的礼物。”
贺章眼含警告,林献知道自己猜错了,忙又道:“如果是普通朋友关系,可以选择实用的小物件,比如杯子、按摩枕、香薰……其实礼物选什么在其次,关键在于用心,只要女孩子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心,应该就会开心的。”
直到此刻,林献才看清Ethan和皮小姐之间的关系。无论以前怎么样,眼下是明确的追求和被追求关系。
怪不得,别墅里的花匠桂叔突然被放大假,去公费研学旅行,修习花艺养护技巧了,搞得桂叔紧张兮兮,专门发微信问他:“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惹贺先生不高兴了?为什么忽然让皮小姐带班三个月,她对花艺一窍不通。”
哪里是桂叔做的不好,分明是Ethan想和皮小姐单独相处嘛!说到这里,还得提醒一下桂叔,别漏了馅。
林献匆匆给李桂发了条微信:「桂叔,如果皮小姐问您什么事,先不要急于回复哈。或者把问题推给Ethan也可以。」
消息发出,林献自觉功成,接下来就看这两位的造化了。
正得意时,忽又听见一句:“文娱公司市场部有个员工叫梁栋,已经离职了,现在清华教书,你把他的资料找出来,明天交给我。”
林献愣了下,点头:“好的Ethan。”
梁栋又是谁?难道也和皮小姐有关……不过话说回来,皮小姐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呢?
受负面情绪影响,皮一夏睡得并不好。
胡梦颠倒一整晚。一会儿梦见邻居家叔叔突然闯进她房间,抱着她就亲,她好不容易挣开,跑到客厅,爸爸喝得人事不省,于是她又光着脚跑到了街上。
镇子东头有个土地庙,凉意刺骨的黑夜里,白脸神像前的红点像鬼火一样闪动,瘆得人心里发颤。
忽然,场景又变成了监狱。隔着铁窗,爸爸在电话里大骂她不孝,良心被狗吃了……她一言不发,时间到了,就挂断电话离开。
再后来,爸爸又躺进了ICU,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一向柔弱没主见的妈妈做主,拔掉了呼吸机。
她蹲靠在楼道的墙上,泪眼朦胧里,看见妈妈冲出病房,恶狠狠地指着咆哮的姑姑和叔叔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拖累我一双好儿女的人生!”
姑姑扯掉鞋子朝妈妈身上丢,她跑过去拦阻,冷不防被扇了一巴掌。
从混乱的梦里惊醒过来,皮一夏看了眼手机,七点半,天已经亮了。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哀戚的表情,心里却像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湿气却填满了整个胸腔。那种黏腻的潮湿感,摆脱不掉,浓度又不足以变成泪水倾泻出来,只能像抽泣一样,不断地深呼吸来排遣。等雨过天晴,等太阳晒干阴湿。
周二和周三,她穿的是牛仔裤和衬衣。张宝静悄声对小美说:“看见了吗,皮姐这两天心情一般。”
她听见了,没有理会。
小美说:“宝静姐,你之前说皮皮姐有四种穿搭风格,都是心情一般、心情不错,我昨天忽然想到,如果她心情不好,会穿什么呢?”
张宝静难得愣了一下,迟疑着说:“她好像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虽然偶尔会跟人吵架,但情绪很快就过去了,顶多就是心情一般,就像现在这样,话不多,但也不凶人。”
她说完自己也诧异了。为什么从来没见过皮皮姐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很差呢?身为一个社畜,情绪永远稳定,这正常吗?
张宝静发了会儿呆,皮一夏眼都没抬,虚握着手,指节扣扣她桌子:“不忙是吧?去给我冲咖啡。”
“好嘞!客人您稍等~”张宝静端起她的杯子走了。
皮一夏收到梁栋的微信:「周六要不要出来吃饭?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沉默了一分钟,回复:「周六有事。」
梁栋坐在校园的长椅上,就在他以为“周六有事”是一句托词,两人的关系依然不会有任何进展时,忽然又收到一句:「周日上午吧。」
他愣了下,很快,温和的笑意点亮了双眼:「好。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皮一夏托着下巴想了会儿:「暂时没有。等我想到了再说。」
她似乎,可以考虑重新开始恋爱了。大脑急需多巴胺的刺激,所以,这种友达以上的关系,就让它产生变化吧。
光是想一想,心情莫名就轻松了一些,可是下班前,收到贺章的微信,她忍不住又蹙起眉头。
贺章:「今晚过来吗?」
皮一夏盯着这句话,发了会儿呆。
她想到了贺章的绯闻,有点好奇,不知道他和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难道也……转念又晃了晃头,理智告诉她,老板的私事不是她该好奇的,一想到今天会见到他,心理上莫名有点抗拒。
张宝静把咖啡放在桌上,皮一夏回过神:“谢谢。”
她回复贺章:「我下班就过去。」
既然挣了这份钱,就要当好自己的差,别想那些不该想的。
临到下班前,突然出了点麻烦,一个宣传海报的问题,皮一夏处理了一会儿,走出公司时已经七点半了。正是晚高峰时间,打车不现实,她坐地铁过去,到丰和壹号园林外的大门时,已经八点二十了。
天黑透了。园区里便道两旁有路灯照明,途经一片竹林,四周却是不见光影,皮一夏有点腿软,心里突突突跳个不停,打开手机灯,脚下的路被照出一片白光,她低着头走得很快,忽然听见有人叫:“皮一夏。”
她脱口叫出声来,惊恐地抬眼,贺章很快走到了她身前,握住她的手臂问:“怎么了?”
皮一夏抚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等我缓一下……”
她喘了几口气,惊吓的感觉退去,贺章也放开了手。
“Ethan。”她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啊,有点吓到了。”
贺章“嗯”了一声,带她往前走,随口说:“怕走夜路?”
“也不是。有路灯我就不怕。但这片,不是一点光也没有吗。”
“没有光,路也不会变。你怕什么?”
“小时候留下的毛病。”
她想起了那像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的红点。不想多说,于是把话题换到了他身上。
“你有什么害怕的事吗?”
贺章说:“没有。”
皮一夏忍不住撇嘴:“果然是你的风格。没有烦恼的事,也没有害怕的事。”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想到了巴塞罗那的傍晚,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暧昧。皮一夏低着头,心里竟滋生出对那个傍晚的怀念,只有一点点。
这时,贺章忽然抓住了她手腕。她一惊,猛地仰头看过去。
两人离得很近,她的胸口小幅度地鼓胀,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清浅的、冷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很有辨识度、独属于一个叫Ethan的男人。那双漆黑的眸子像夜幕下的寒星,令人忍不住想一直探究,直到看清楚,星星的背后是什么。
“……你做、做什么?”
贺章盯着她惊慌的,小鹿一样水光盈盈的大眼睛,还有那双小而丰润的红唇,心头猛地跳了几下,攥着她手腕的指节不由握得更紧。
细细的一根腕子,柔嫩温热的皮肤,曾经绕在他肩后,让他几欲疯狂。
他忽然感觉嗓子干得厉害,几乎无法再直视那双眼,却又不忍移开,喉结滚了滚,发出的声音有几分紧绷:“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在她呆怔而不知所措的神色里,贺章微微用力一扯,将她带到了他的右侧。
左手边是一方池塘。
他很快放开了手,皮一夏却下意识地,握住被他抓过的手腕,大拇指上下摩挲着,悄悄平复呼吸和心跳。
无论在巴塞罗那,还是在中国,他真是一如既往的绅士教养。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陪那个穿露背礼服的女生走一段夜路,然后非常绅士地,走在她的左手边。
皮一夏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
“在想什么?”贺章问。
她回过神,快速瞟了他一眼:“想你在酒吧喝的是什么酒。”
“什么酒吧?”
“我哪里知道是什么酒吧。”
她的语气隐约有点不客气,贺章莫名奇妙,想了想,蓦地凝神:“你是说,照片上那家?”
可不就是那家。
贺章忽而抿唇笑了笑,但没有回答。
皮一夏感觉很不爽。
瞧瞧他乐的!一定是很名贵的酒,比她在巴塞罗那请的那一杯贵,也比那一杯好喝。美人在侧,酒的味道自然更好了。微醺之时,春风一度,那感觉肯定比酒还要好……
进了庭院大门,她停下脚,对贺章说:“我去花园了,您先忙吧。”说完头也不回,往东南角去了。
贺章盯着她的背影,莫名感觉心情还不错,出神站了片刻,抬脚朝别墅方向走。
花园里亮如白昼,地灯和壁灯随处可见,花草树木在暖黄的光源里,散发着比白天更蓬勃绚烂的生命力。
皮一夏兀自欣赏了一会儿,走进小木屋,去拿她的花匠工具。
从周六到周三,已经过去了四天,有不耐旱的花要赶紧浇水,她拎着水壶走到花丛里,来回巡查了一遍,却发现大部分花盆里,泥土仍然微微泛湿,有些花是种在地上的,上一次浇草坪时,给的水比较足,这会儿也还用不着补。
如此一来,一大项工作忽然没有了,她拎着剪刀,修了修花枝,再把枯枝和落叶扫到一起,埋进地里做花肥。最后往小楼周围撒了一圈驱虫药,工作就完成了,前后连一个小时都不到。
这两百块,是不是挣得过于轻松了?
皮一夏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想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活可干,但贺章过来了,他站在花园入口,扬声说了句:“来吃饭。”
“哦。”
皮一夏跟着他回到了别墅。
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摆了好几个盘子,有三文鱼、沙拉、意面、牛排、罗宋汤、还有一个水果拼盘。
“好丰盛的晚餐!”
贺章抿唇笑了下:“去洗手。”
“好的。”
皮一夏跑到水池边,快速洗了个手,抽了张纸擦干。然后回到岛台前,端起盘子,却被贺章扯住了手腕:“你做什么?”
“不是要吃饭吗?我端去庭院的小厅里呀。”
贺章按着她手腕放回去:“不去外面,就在这吃。”
“啊?”皮一夏想问为什么,转念又改了口,“哦。”反正是他家,他说在哪吃就在哪吃。
两人并肩坐在高脚椅上,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巴塞罗那的酒吧里。肩膀离得那么近,衣服时不时擦到,她感觉有点不自在,于是拿手臂撑着岛台,屁股在凳子上磨蹭,脚尖勾着椅子腿,试图往外挪一挪。
贺章察觉她的小动作,不悦皱眉:“不要动来动去。”
“……”还不是怕挤着你。
安静地吃了一会儿,皮一夏按耐不住性子,拿出手机开始刷微博,刷到一个爱豆的生子瓜,她吃瓜吃的连饭都忘了。
贺章盯了她好几眼,皮一夏丝毫没有觉察。他终于忍不住出声:“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八卦新闻。”她随口说。
默了几秒,贺章忽然说:“也这样,看我的八卦了?”
“对呀。”她老老实实地回,忽然意识到不对,讪笑着解释,“就,不小心刷到的。”
“看出什么了?”贺章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住她。
“……那女孩挺好看的,礼服也很漂亮。”她拿勺子拨弄着罗宋汤,低着头说。
“是吗。”贺章挑了挑眉。
他发现她不喜欢罗宋汤,于是倒了两杯热水,一杯推到她面前,把那碗汤推远了:“想知道我喝的什么酒?我们做个交换。”
“怎么交换?”皮一夏抬眼。
“你告诉我,为什么心情不好。”贺章说。
“我没有心情不好啊……”皮一夏神色不解,“你哪里看出我心情不好了?”
贺章的眼中除了审视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情绪,她看不懂。心想他可真是天生做领导的料,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盯着人,就能把人盯得浑身不自在。
皮一夏躲开他的视线,低头喝了口水。
她这两天确实心情不佳,但都是私事,而且有点复杂,犯不上和他叨叨。想了想,她找了个不咸不淡的理由。
“公司里有个同事,不太好相处。”
贺章愣了下,他想起花坛边的那通电话,她当时分明提到了钱,难道说公司里有人敲诈勒索她?
“上级还是下级?男生还是女生?”他拧眉问。
“下级。男生。”
“哪里不好相处?”
皮一夏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语气低缓说:“资格有点老,能力强,性子傲,有点阴晴不定,脾气上来了,说怼谁就怼谁,喜欢跟人唱反调。其他小孩不敢得罪他,但大家都不是很喜欢跟他合作。”
“听上去,他只有能力强这一个优点。”
“啊……我说了他那么多缺点吗?”皮一夏不禁又叹了口气,“还真是。可是在职场上,能力不就是王道吗?有这个优点,可以盖过他很多缺点。”
“不对。”贺章顿了顿,等她的视线转过来,才说,“你现在是一个团队的管理者,不是频繁跟他合作具体项目的人。队内气氛、员工情绪平衡,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工作。如果他的缺点,影响到了其他人的情绪,就需要认真处理。”
皮一夏想了想:“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其他人如果被影响了,我自然会想办法去疏导。”
“那你的情绪,谁来疏导?”
“当领导的,让下面人干活的时候说一不二,下面人有情绪了,我受点气也是应该的吧。”她迟疑着说。
贺章不认同:“你这个管法儿,会把自己累死。下属把你当成情绪中转站,听上去你很伟大,也很委屈,但在某种程度上,你限制了他们的个人成长,因为他们会习惯依赖你,而损失一部分抗压能力。”
好像,有道理。
可是听他这么一说,皮一夏更沮丧了,她开始反思自己在管理上的缺失。过了一会儿,贺章两指扣了扣大理石台面,把她游离的思绪扯了回来。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皮一夏问。
“适当狠心。和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让渡太多你的个人权利。如果一个员工,在队内创造的价值,低于他造成的麻烦,就该考虑优化掉。能力强是优势,但不该是唯一的优势。”
“优化?”皮一夏有点错愕,“他毕竟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而且,前段时间还递过晋升的申请,但被上面压了。优化掉还是太残忍了吧,毕竟也没犯什么大错……”
贺章忍不住皱眉:“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员工的留存和工龄长段没有必然联系,优胜劣汰是社会的自然法则。你说他是老员工,递了晋升申请,却被上面压着,这个原因,你心里有数吗?”
有数。
Vivian也觉得Justin最近划水太明显,提醒她找机会跟他聊聊,别说升职了,如果他继续吊儿郎当,搞不好还会降职。
皮一夏垂下眼说:“我再想想。”
她不想这么草率做决定,至少,等她跟Justin恳谈过再说。
贺章见她这么纠结,心里的怀疑更重:“这个下属,做了什么事威胁你吗?”
“啊?!”皮一夏茫然地摇头,“他没有威胁我,你怎么会这么问?”
那看来,有金钱往来的不是这个人。贺章决定暂时压下疑惑,先解决她当前的问题。
“心软是个好品质,但不适合出现在领导人身上。心软的人,可能是个好领导,但不会是个优秀的领导。”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在管理上的问题,皮一夏有点羞愧,对于这一点,她其实心里很清楚,只是改不掉,总是习惯性地承担很多队内工作,怕下属做的不开心,到头来,最大的不开心是她自己。
也许,她根本不适合做一个管理者。
贺章瞧她情绪更低落了,比刚才还不如,心里不由得恼火,敢情他说了一车话,丁点用没有,她还是不开心。
“你是到我这甩脸子来了?”贺章沉声说。
皮一夏登时皱眉:“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吗!”这话题是她先开启的吗?
贺章心想,很好,有力气瞪他了。
两人黑着脸对视了一会儿,皮一夏忽然抿嘴笑了:“对不起,贺老师,我今晚受益匪浅,以水代酒,敬您一杯可以吗?”
贺章睨着她,低斥一句:“傻。”继而缓缓牵起嘴角,端起杯子。
碰杯时,皮一夏记起最初的话题,急忙说:“你刚才说跟我交换。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的。”
贺章朝她投去闲闲的一瞥:“你问我什么了?”
“?!”
她虽然没有问,但他主动提了啊!想知道他喝了什么酒,就拿一个问题来交换,怎么还耍赖呢?!
皮一夏有点生气:“您一个大老板,说话不算话!”
贺章握拳抵在唇边,掩着笑意,缓缓道:“酒是马爹利。”
皮一夏心想就这?也太简单了吧。她说了一大堆话,就换来他五个字?!关键问题是,她关心的是酒吗?明明是跟她一起喝酒的女人……不对!
皮一夏猛然心头一震。她为什么要关心,贺章跟什么女人喝酒?
他们不过是,在异国他乡你情我愿地睡了一觉,又不是有契约的男女关系,彼此都是自由的,就算他之后遇见了更多艳遇,也该和她无关才是,可为什么一看到那些照片,心口就忍不住憋闷?难道她……在吃酒吧里那个女人的醋吗?
皮一夏被这个念头震傻了,嘴巴微张,神情呆滞地看向贺章。
“还想知道,酒吧里发生了什么?”他抬了抬唇角,没等她反应,主动送上答案,“那女人想请我喝更好的酒,我问了个问题,她就离开了。”
“什么问题?”皮一夏心脏开始乱跳,下意识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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