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吉普车驶出园区侧门,沿着前方的大马路缓缓行驶,在皮一夏身后不远处坠着。
昏黄的街灯下,她低着头,走得很慢,脚步完全不是平日里那种张扬的、轻快的模样,仿佛疲惫得连抬脚都觉得费力。
林献坐在后排,小心翼翼地说:“文娱公司今天没发生什么大事……皮小姐也如常。
贺章没说话。
他不知道皮一夏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那篇需要修改的日志,并不适合出现在今晚。
沉吟片刻,掏出手机给她发了条微信:「日志不用改了,我没空看,和本周六的一起提交吧。」
前方的人停下脚,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眼,过了一会儿,贺章收到回复:「好的贺总![星星眼笑]」
感叹号和表情传达出一种昂扬振奋的情绪,如果不是他就跟在后面,可能就信以为真了,然而事实上,前方的身影继续朝前,步伐并没有比刚才轻快多少。
她只是在敷衍。
贺章感觉到一种类似无措的情绪,仿佛她今晚的沉重,是那篇日志害的……是他害的。
二十多分钟后,吉普车在佳华小区大门口停下。皮一夏已经进小区了,贺章默默收回视线,说了句:“走吧。”
司机还是先前开劳斯莱斯那位董力,他打着方向盘掉头,往丰和别墅开。一路上车里气氛都很沉闷,林献不敢多话。
快到别墅时,忽然听贺章问了句:“女孩子收到什么礼物,会开心?”
林献震惊抬眼,看向后视镜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息就敛了神色,斟酌着说:“看是什么关系。如果是情侣之间,可以送鲜花、饰品、包包、香水之类的礼物。”
贺章眼含警告,林献知道自己猜错了,忙又道:“如果是普通朋友关系,可以选择实用的小物件,比如杯子、按摩枕、香薰……其实礼物选什么在其次,关键在于用心,只要女孩子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心,应该就会开心的。”
直到此刻,林献才看清Ethan和皮小姐之间的关系。无论以前怎么样,眼下是明确的追求和被追求关系。
怪不得,别墅里的花匠桂叔突然被放大假,去公费研学旅行,修习花艺养护技巧了,搞得桂叔紧张兮兮,专门发微信问他:“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惹贺先生不高兴了?为什么忽然让皮小姐带班三个月,她对花艺一窍不通。”
哪里是桂叔做的不好,分明是Ethan想和皮小姐单独相处嘛!说到这里,还得提醒一下桂叔,别漏了馅。
林献匆匆给李桂发了条微信:「桂叔,如果皮小姐问您什么事,先不要急于回复哈。或者把问题推给Ethan也可以。」
消息发出,林献自觉功成,接下来就看这两位的造化了。
正得意时,忽又听见一句:“文娱公司市场部有个员工叫梁栋,已经离职了,现在清华教书,你把他的资料找出来,明天交给我。”
林献愣了下,点头:“好的Ethan。”
梁栋又是谁?难道也和皮小姐有关……不过话说回来,皮小姐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呢?
受负面情绪影响,皮一夏睡得并不好。
胡梦颠倒一整晚。一会儿梦见邻居家叔叔突然闯进她房间,抱着她就亲,她好不容易挣开,跑到客厅,爸爸喝得人事不省,于是她又光着脚跑到了街上。
镇子东头有个土地庙,凉意刺骨的黑夜里,白脸神像前的红点像鬼火一样闪动,瘆得人心里发颤。
忽然,场景又变成了监狱。隔着铁窗,爸爸在电话里大骂她不孝,良心被狗吃了……她一言不发,时间到了,就挂断电话离开。
再后来,爸爸又躺进了ICU,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一向柔弱没主见的妈妈做主,拔掉了呼吸机。
她蹲靠在楼道的墙上,泪眼朦胧里,看见妈妈冲出病房,恶狠狠地指着咆哮的姑姑和叔叔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拖累我一双好儿女的人生!”
姑姑扯掉鞋子朝妈妈身上丢,她跑过去拦阻,冷不防被扇了一巴掌。
从混乱的梦里惊醒过来,皮一夏看了眼手机,七点半,天已经亮了。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哀戚的表情,心里却像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湿气填满了整个胸腔。那种黏腻的潮湿感,摆脱不掉,浓度又不足以变成泪水倾泻出来,只能像抽泣一样,不断地深呼吸来排遣。等雨过天晴,等太阳晒干阴湿。
周二和周三,她穿的是牛仔裤和衬衣。张宝静悄声对小美说:“看见了吗,皮姐这两天心情一般。”
她听见了,没有理会。
小美说:“宝静姐,你之前说皮皮姐有四种穿搭风格,都是心情一般、心情不错,我昨天忽然想到,如果她心情不好,会穿什么呢?”
张宝静难得愣了一下,迟疑着说:“她好像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虽然偶尔会跟人吵架,但情绪很快就过去了,顶多就是心情一般,就像现在这样,话不多,但也不凶人。”
她说完自己也诧异了。为什么从来没见过皮皮姐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很差呢?身为一个社畜,情绪永远稳定,这正常吗?
张宝静发了会儿呆,皮一夏眼都没抬,虚握着手,指节扣扣她桌子:“不忙是吧?去给我冲咖啡。”
“好嘞!客人您稍等~”张宝静端起她的杯子走了。
皮一夏收到梁栋的微信:「周六要不要出来吃饭?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沉默了一分钟,回复:「周六有事。」
梁栋坐在校园的长椅上,就在他以为“周六有事”是一句托词,两人的关系依然不会有任何进展时,忽然又收到一句:「周日吧。」
他愣了下,很快,温和的笑意点亮了双眼:「好。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皮一夏托着下巴想了会儿:「暂时没有。等我想到了再说。」
她似乎,可以考虑重新开始恋爱了。大脑急需多巴胺的刺激,所以,这种友达以上的关系,就让它产生变化吧。
光是想一想,心情莫名就轻松了一些,可是下班前,收到贺章的微信,她忍不住又蹙起眉头。
贺章:「今晚过来吗?」
皮一夏盯着这句话,发了会儿呆。
她想到了贺章的绯闻,有点好奇,不知道他和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了,难道也……转念又晃了晃头,理智告诉她,老板的私事不是她该好奇的,一想到今天会见到他,心理上莫名有点抗拒。
张宝静把咖啡放在桌上,皮一夏回过神:“谢谢。”
她回复贺章:「我下班就过去。」
既然挣了这份钱,就要当好自己的差,别想那些不该想的。
临到下班前,突然出了点麻烦,一个宣传海报的问题,皮一夏处理了一会儿,走出公司时已经七点半了。
正是晚高峰时间,打车不现实,她坐地铁过去,下了地铁再走个十多分钟,到丰和壹号园林外的大门时,已经八点二十了。
天黑透了。园区里便道两旁有路灯照明,途经一片竹林,四周却是黑灯瞎火,皮一夏有点腿软,心里突突突跳个不停,打开手机灯,脚下的路被照出一片白光,她低着头走得很快,忽然听见有人叫:“皮一夏。”
她脱口叫出声来,惊恐地抬眼,贺章很快走到了她身前,握住她的手臂问:“怎么了?”
皮一夏抚着砰砰乱跳的心脏:“等我缓一下……”
她喘了几口气,惊吓的感觉退去,贺章也放开了手。
“Ethan。”她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啊,有点吓到了。”
贺章“嗯”了一声,带她往前走,随口说:“你还有害怕的事?”
“瞧您说的!我又不是神仙,哪儿能什么都不怕呀!”有贺章陪着,她感觉安全了,情绪放松不少。
“怕走夜路?”贺章问。
“也不是。有路灯我就不怕。但这片,不是一点光也没有吗。”
“没有光,路也不会变。你怕什么?”
“小时候留下的毛病。”
她想起了那像鬼火一样,一闪一闪的红点。不想多说,于是把话题换到了他身上。
“你有什么害怕的事吗?”
贺章说:“没有。”
皮一夏忍不住撇嘴:“果然是你的风格。没有烦恼的事,也没有害怕的事。”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想到了巴塞罗那的傍晚,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暧昧。皮一夏低着头,心里竟滋生出对那个傍晚的怀念,只有一点点。
这时,贺章忽然抓住了她手腕。她一惊,猛地仰头看过去。
两人离得很近,她的胸口小幅度地鼓胀,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清浅的、冷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很有辨识度、独属于一个叫Ethan的男人。那双漆黑的眸子像夜幕下的寒星,令人忍不住想一直探究,直到看清楚,星星的背后是什么。
“……你做、做什么?”
贺章盯着她惊慌的,小鹿一样水光盈盈的大眼睛,还有那双小而丰润的红唇,心头猛地跳了几下,攥着她手腕的指节不由握得更紧。
细细的一根腕子,柔嫩温热的皮肤,曾经绕在他肩后,让他几欲疯狂。
他忽然感觉嗓子干得厉害,几乎无法再直视那双眼,却又不忍移开,喉结滚了滚,发出的声音有几分紧绷:“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在她呆怔而不知所措的神色里,贺章微微用力一扯,将她带到了他的右侧。
左手边是一方池塘。
他很快放开了手,皮一夏却下意识地,握住被他抓过的手腕,大拇指上下摩挲着,悄悄平复呼吸和心跳。
无论在巴塞罗那,还是在中国,他真是一如既往的绅士教养。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陪那个穿露背礼服的女生走一段夜路,然后非常绅士地,走在她的左手边。
皮一夏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涩之意。
“在想什么?”贺章问。
她回过神,快速瞟了他一眼:“想你在酒吧喝的是什么酒。”
“什么酒吧?”
“我哪里知道是什么酒吧。”
她的语气隐约有点不客气,贺章莫名奇妙,想了想,蓦地凝神:“你是说,照片上那家?”
可不就是那家。
贺章忽而抿唇笑了笑,但没有回答。
皮一夏感觉胸腔里的酸涩之意更盛,忍不住咬了咬牙。
瞧瞧他乐的!一定是很名贵的酒,比她在巴塞罗那请的那一杯贵,也比那一杯好喝。美人在侧,酒的味道自然更好了。微醺之时,春风一度,那感觉肯定比酒还要好……
进了庭院大门,她停下脚,对贺章说:“我去花园了,您先忙吧。”说完头也不回,往东南角去了。
贺章盯着她的背影,莫名感觉心情还不错,出神站了片刻,抬脚朝别墅方向走。
花园里亮如白昼,地灯和壁灯随处可见,花草树木在暖黄的光源里,散发着比白天更蓬勃绚烂的生命力。
皮一夏兀自欣赏了一会儿,走进小木屋,去拿她的花匠工具。
从周六到周三,已经过去了四天,有不耐旱的花要赶紧浇水,她拎着水壶走到花丛里,来回巡查了一遍,却发现大部分花盆里,泥土仍然微微泛湿,有些花是种在地上的,上一次浇草坪时,给的水比较足,这会儿也还用不着补。
如此一来,一大项工作忽然没有了,她拎着剪刀,修了修花枝,再把枯枝和落叶扫到一起,埋进地里做花肥。最后往小楼周围撒了一圈驱虫药,工作就完成了,前后连一个小时都不到。
这两百块,是不是挣得过于轻松了?
皮一夏有点不好意思,甚至想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活可干,但贺章过来了,他站在花园入口,扬声说了句:“来吃饭。”
“哦。”
皮一夏跟着他回到了别墅。
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摆了好几个盘子,有三文鱼、沙拉、意面、牛排、罗宋汤、还有一个水果拼盘。
“好丰盛的晚餐!”
贺章抿唇笑了下:“去洗手。”
“好的。”
皮一夏跑到水池边,快速洗了个手,抽了张纸擦干。然后回到岛台前,端起盘子,却被贺章扯住了手腕:“你做什么?”
“不是要吃饭吗?我端去庭院的小厅里呀。”
贺章按着她手腕放回去:“不去外面,就在这吃。”
“啊?”皮一夏想问为什么,转念又改了口,“哦。”反正是他家,他说在哪吃就在哪吃。
两人并肩坐在高脚椅上,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巴塞罗那的酒吧里。肩膀离得那么近,衣服时不时擦到,她感觉有点不自在,于是拿手臂撑着岛台,屁股在凳子上磨蹭,脚尖勾着椅子腿,试图往外挪一挪。
贺章察觉她的小动作,不悦皱眉:“不要动来动去。”
“……”还不是怕挤着你。
安静地吃了一会儿,皮一夏按耐不住性子,拿出手机开始刷微博,刷到一个爱豆的生子瓜,她吃瓜吃的连饭都忘了。
贺章盯了她好几眼,皮一夏丝毫没有觉察。他终于忍不住出声:“什么东西那么好看?”
“八卦新闻。”她随口说。
默了几秒,贺章忽然说:“也这样,看我的八卦了?”
“对呀。”她老老实实地回,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讪笑着说,“就随便看看。”
“看出什么了?”贺章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住她。
“看出……那女孩挺好看的,礼服也很漂亮。”她拿勺子拨弄着罗宋汤,低着头说。
“是吗。”贺章挑了挑眉。
他发现她不喜欢罗宋汤,于是倒了两杯热水,一杯推到她面前,然后把那碗汤推远了:“想知道我喝的什么酒?我们做个交换。”
“怎么交换?”皮一夏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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