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我,为什么心情不好。”贺章说。
“我没有心情不好啊……”皮一夏神色不解,“你哪里看出我心情不好了?”
贺章的眼中除了审视之外,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情绪,她看不懂。心想他可真是天生做领导的料,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盯着人,就能把人盯得浑身不自在。
皮一夏躲开他的视线,低头喝了口水。
她这两天确实心情不佳,但都是私事,而且有点复杂,犯不上和他叨叨。想了想,她找了个不咸不淡的理由。
“公司里有个同事,不太好相处。”
贺章愣了下,他想起花坛边的那通电话,她当时分明提到了钱,难道说公司里有人敲诈勒索她?
“上级还是下级?男生还是女生?”他拧眉问。
“下级。男生。”
“哪里不好相处?”
皮一夏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语气低缓说:“资格有点老,能力强,性子傲,有点阴晴不定,脾气上来了,说怼谁就怼谁,喜欢跟人唱反调。其他小孩不敢得罪他,但大家都不是很喜欢跟他合作。”
“听上去,他只有能力强这一个优点。”
“啊……我说了他那么多缺点吗?”皮一夏不禁又叹了口气,“还真是。可是在职场上,能力不就是王道吗?有这个优点,可以盖过他很多缺点。”
“那也不是。”贺章顿了顿,等她的视线转过来,才说,“你现在是一个团队的管理者,不是频繁跟他合作具体项目的人。队内气氛、员工关系平衡,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工作。如果他的缺点,影响到了其他人的情绪,就需要认真处理。”
皮一夏想了想:“好像也没那么严重。其他人如果被影响了,我自然会想办法去疏导。”
“那你的情绪,谁来疏导?”
“当领导的,让下面人干活的时候说一不二,下面人有情绪了,我受点气也是应该的吧。”她迟疑着说。
贺章不认同:“你这个管法儿,会把自己累死。下属把你当成情绪中转站,听上去你很伟大,也很委屈,但在某种程度上,你限制了他们的个人成长,因为他们会习惯依赖你,而损失一部分抗压能力。”
好像,有道理。
可是听他这么一说,皮一夏更沮丧了,她双手捧着脸,开始反思自己在管理上的缺失。过了一会儿,贺章两指扣了扣大理石台面,把她游离的思绪扯了回来。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皮一夏问。
“适当狠心。和下属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让渡太多你的个人权利。如果一个员工,在队内创造的价值,低于他造成的麻烦,就该考虑优化掉。能力强是优势,但不该是唯一的优势。”
“优化?”皮一夏有点错愕,“他毕竟在公司做了这么多年。而且,前段时间还递过晋升的申请,但被上面压了。优化掉还是太残忍了吧,毕竟也没犯什么大错……”
贺章忍不住皱眉:“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员工的留存和工龄长段没有必然联系,优胜劣汰是社会的自然法则。你说他是老员工,递了晋升申请,却被上面压着,这个原因,你心里有数吗?”
有数。
Vivian也觉得Justin最近划水太明显,提醒她找机会跟他聊聊,别说升职了,如果他继续吊儿郎当,搞不好还会降职。
皮一夏垂下眼说:“我再想想。”
她不想这么草率做决定,至少,等她跟Justin恳谈过再说。
贺章见她这么纠结,心里的怀疑更重:“这个下属,做了什么事威胁你吗?”
“啊?!”皮一夏茫然地摇头,“他没有威胁我,你怎么会这么问?”
那看来,有金钱往来的不是这个人。贺章决定暂时压下疑惑,先解决她当前的问题。
“心软是个好品质,但不适合出现在领导人身上。心软的人,可能是个好领导,但不会是个优秀的领导。”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在管理上的问题,皮一夏有点羞愧,对于这一点,她其实心里很清楚,只是改不掉,总是习惯性地承担很多队内工作,怕下属做的不开心,到头来,最大的不开心是她自己。
也许,她根本不适合做一个管理者。
贺章瞧她情绪更低落了,比刚才还不如,心里不由得恼火,敢情他说了一车话,丁点用没有,她还是不开心。
“你是到我这甩脸子来了?”贺章沉声说。
皮一夏登时蹙眉:“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的吗!”这话题是她先开启的吗?
贺章心想,很好,有力气瞪他了。
两人黑着脸对视了一会儿,皮一夏忽然抿嘴笑了:“对不起,贺老师,我今晚受益匪浅,以水代酒,敬您一杯可以吗?”
贺章睨着她,低斥一句:“傻。”继而缓缓牵起嘴角,端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
碰杯时,皮一夏记起最初的话题,于是迫不及待地说:“你刚才说跟我交换。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的。”
贺章朝她投去闲闲的一瞥:“你问我什么了?”
“?!!!”
她虽然没有问,但他主动提了啊!想知道他喝了什么酒,就拿一个问题来交换,怎么还耍赖呢?!
皮一夏有点生气:“您一个大老板,说话不算话!”
贺章握拳抵在唇边,遮住了一丝笑意,缓缓道:“酒是马爹利。”
皮一夏心想就这?也太简单了吧。她说了一大堆话,就换来他五个字?!关键问题是,她关心的是酒吗?明明是跟她一起喝酒的女人……不对!
皮一夏猛然心头一震。她为什么要关心,贺章跟什么女人喝酒?
他们不过是,在异国他乡你情我愿地睡了一觉,又不是有契约的男女关系,彼此都是自由的,就算他之后遇见了更多艳遇,也该和她无关才是,可为什么一看到那些照片,心口就忍不住憋闷?难道她……在吃酒吧里那个女人的醋吗?
皮一夏被这个念头震傻了,嘴巴微张,神情呆滞地看向贺章。
“还想知道,酒吧里发生了什么?”他抬了抬唇角,没等她反应,主动送上答案,“那女人想请我喝更好的酒,我问了个问题,她就离开了。”
“什么问题?”皮一夏心脏开始乱跳,下意识追问。
“这是第三个问题了。”贺章语声稍顿,漆黑的眸子凝住她,“你拿什么来换?”
贺章想听的,是她坐在花坛边打的那通电话。想知道的,是她有没有遇到处理不了的麻烦。
然而皮一夏却想不到有什么能交换,她只知道,贺章没有跟那个女人离开。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鼓起了一堆泡泡,开心的情绪堆积在眼角眉梢,璀璨灵动的神情把贺章都看愣了。然而只片刻的功夫,那双眼睛又暗淡下来。
皮一夏站起身说:“我该回家了,多谢你的晚餐。”
贺章回过神,顿时皱起了眉。
她低着头走到门口,贺章起身跟上,来到她身侧:“送你。”
两人穿过庭院,坐进车里,开出别墅区,上了回家的路……二十分钟的时间里,皮一夏一言不发。
她在想厨房里那一瞬间的悸动。
贺章没有跟那个女人离开,可是那又怎样呢?也许只是因为,那女人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总会有他瞧得上眼的人出现,到时候,他就会欣然离开了。
然而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对贺章心动了吗?不是吧!
她只是,因为之前和他有过亲密行为,加上这些日子常常见到,大脑产生了混乱,进而生发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只是荷尔蒙在作祟。
不是心动。
何况,即便是又怎样呢?他是老板的老板,她是员工的员工,这种关系是坚固而不可撼动的,两人之间不可能有别的。想通这一点,她逐渐冷静下来。
这些日子,是她有点忘了分寸。老板说让不拘束,她真就不拘束了,竟然把自己工作中的烦恼讲给他听,贺章会不会认为,这个宣传总监德不配位?哎……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战术上不拘束,战略上更恭敬,尽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在贺总面前做一个正常的员工。这样说来,跟梁栋的见面,是不是可以提前一点?比如周五就把关系敲定下来,这样她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说干就干!皮一夏给梁栋发了微信:「周五晚上,你有时间吗?」
她捧着手机等回复,贺章偏头看她。
这一路,她都低着头坐在副驾,一个眼神也没有和他交汇,这让他十分不悦。
心情不好,有问题解决问题。什么麻烦大到提都不想提?这种不出声也不抬头的行为,让他感觉无从下手。
客观理性地对待,抽丝剥茧地分析,最后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他在商业世界游刃有余的技巧,在她面前通通都失效了。
贺章脸色沉沉,忽然抬起左手,力道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惊醒了副驾上的人,皮一夏发现他好像又生气了,不由得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
没等她理清头绪,电话忽然响了,是梁栋,她快速点了接通。
梁栋声音里带着笑意:“皮皮,我周五晚上有时间,约在你公司附近吧,我早点过去等你。”
皮一夏拿手捂住话筒,压低声音说:“那就……在园区附近那家泰国餐厅吧,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好,那先这样,我挂了啊,后天见。”
简短的电话讲完,皮一夏收起手机,看了眼贺章,感觉他的脸色更冷了,身上散发的寒意让她恨不得缩成一个球,滚到车里哪个角落藏起来。
“贺……Ethan,就在这停吧,离小区不远了,我散散步走回去就行。”她小心翼翼说着,暗自悔恨竟然又让老板送回来了。
贺章绷着脸,一言不发,车开得飞快。
皮一夏默默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握住安全带,心想就算她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让她死吧……
贺章瞥见她煞白的小脸,一边烦躁,一边又不忍,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地瞪她,过了一会儿,车速逐渐慢下来。
皮一夏轻轻吐出口气,嘴角扯出个笑:“Ethan,虽然我很想知道,你问了那女人一个什么问题,但我没东西可以跟你交换了。”
车里气氛有所缓和,但也没好太多。一直到小区附近的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时,贺章忽然说:“你很想知道?”
“啊……”
在他家时,确实是想知道的,现在嘛……该说想还是不想呢?皮一夏隐隐感觉,贺章是想说出来的。或者,他在酒吧那一句必杀的话,是很值得一提的,因此,他不想让话题就那么断掉。心思电转间,皮一夏神色诚恳地点了点头。
“想知道。”
红灯变绿,车子缓缓起行,贺章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我问她,知不知道一种酒,叫玛丽莲.卡瓦起泡酒。”
皮一夏讶然:“然后呢?”
“她说不知道。”贺章偏头瞥了她一眼,唇边浮起一缕笑,“我告诉她,等找到那种酒,再来请我喝。”
话音落,车子稳稳停在306楼下。
皮一夏心里蓦地喧嚣起来,感觉又荒唐、又好笑,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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