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时辰前。
东境。
湘芷月刚补了天裂,江廷还半跪在紫阳殿前虔诚望着他母亲离开的方向,尚且沉思未定,就听见戚戚风声之中,夹杂着一阵脚步声。他循声望去,就看见一身景泰蓝华服的宋醉正在向他走来。
起初,他见到宋醉这么个打扮是不觉得奇怪的,毕竟他人住在东境,又是从南诏狱而来,两袖清风,换上江夜的衣袍也不是什么奇闻异事,可等到宋醉越走近,江廷越觉得他脚步之中蕴含一丝难以言喻的坚定不移,至此,江廷方觉宋醉这一身衣服穿的奇怪。
这是青龙方神的华袍,且他头上还带着青龙方神的桂冠,衣袍虽是略显宽大,但穿在他身上只有神采飞扬器宇轩昂之感,一眼看去几乎觉察不出这衣服是不合身的。只是走近时,能感觉到宋醉的步子被繁琐的衣饰压的沉重。
江廷站起身来,眨了下酸涩的眼睛,凝眉看着宋醉。
宋醉走向前来,作揖道:“大帝。”
江廷道:“你不在阵外守着,这时候来紫阳殿做什么?”
宋醉道:“大帝神机妙算,不会不知道我为何而来。”
江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穿成这幅模样,是为了江司辰?”
宋醉不遮不掩:“是。”
江廷眯起眼,道:“你想入阵?”
宋醉一笑,道:“是。”
江廷道:“可江司辰并无此意,即便你曾是朱雀方神,可如今饱受残害,已不复往昔风光霁月,江司辰不放心,我也不放心。”
宋醉道:“大帝,江夜入阵,是为了阻拦唐玄琛,解救天下免于战火之灾。但从未言明,一定身殉星阵,以血肉之躯方神之福为万世开道,可大家都这样认为,觉得他入阵就是赴死,恕我直言,大帝其实没有要救江夜的心,只是想杀唐玄琛吧?”
江廷面露难色,怒道:“你休要——”
“我并非含沙射影,”宋醉打断他道,“也并非对大帝心有不敬。江夜已经是臭名昭著,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难免受人议论非非,死去于他而言或许是幸事一件,大帝若是不出手相助,也是在助他,可是,不论如何,没有人能救他。”
江廷道:“那你说说要怎么救?你以为他入阵就是深明大义?”
宋醉道:“当然。这天下唯有他能救,而他,唯有我能救。”
这种“唯独”的判词太过沉重,宋醉一连说了两个“唯独”,气势昂然不卑不亢,江廷听了也清醒了些,心道现在应该以大局为重,退一万步讲,他和江夜都是一脉的亲兄弟。江廷见宋醉如此笃定又如此势在必得,便道:“你凭什么保证你入阵不会再生祸乱?”
宋醉道:“大帝,如今四方只有西洲和东境镇主鼎力相助,西洲陛下已经入阵,大帝若不留在阵外,大千世界无一位镇主,岂不是群龙无首?再者,无论如何,我都是南华的朱雀方神,我只要还活着,身上就有朱雀仙灵,我持仙锁入阵,不仅是助江夜戗杀唐玄琛,也是乱南位灵序,助薛成期尽早苏醒。”
江廷颔首,半信半疑道:“你就如此笃定?”
宋醉作揖道:“自然。大帝静候佳音即可。另外,有一件事我想言明——不论是我、是大帝,还是江夜,都不亏欠这世间什么情理,江夜入阵,不是因为亏欠,更不是为了赎罪,或者为了求谁的宽恕。”
江廷犹疑片刻。
檐下大雪霏霏,天地一片喧嚣的白色,世间万物都落了雪,成了清一色的白,极目远眺,分辨不出什么区别来,只有寒风萧瑟,呜呜长鸣。
江廷玄思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在赶往虚阵阵眼时,带上了宋醉一道前去,并在入阵之际,推已经换上江夜仙锁的宋醉入了阵,而他自己,则化作一团仙雾,悄默声地离开了阵眼处。
*
南华,白玉京。
日渐上房梁,阴云遮天,沉沉的灰白色之中,白金色的日光透过阴云相连的裂缝处迸射而出,如金丝泼洒,渺茫又虚幻,仿若梦境。夜雪下成了晨雪,苍茫天地间不知疲倦地翻飞飘扬。
晨曦将明未明之际,因为明镜台结界的破损,整个白玉京都震颤了几下,晃得在白玉京上大杀成一片的仙兵都震颤不已,险些慌了神,要敌我不分了。
正值此时,刚刚被唐施带到关中群山之中的宋浔带着他的长弓,还有不知为何灵力尽失的莫白,两仙人一神器,腾云驾雾,威风凛凛,就这样大摇大摆声势浩大地登上了白玉京。
那些守白玉京的仙兵登时如临大敌,好在这时候白玉京的震颤已经消散无迹,他们也缓过神来,遂一一摆阵,矛头直指宋浔。
宋浔压根没把这群人放在眼里,他放落地,就拉弓放了一箭,灵光摇尾的长箭梭梭而出,只留下一道金灿灿的霞光,就钉在了地上。长箭入地后,宋浔一手持弓,一手抬于身前,合念作圣,略施仙法,这羽箭登时就在白玉京上划了一道口子,潋滟金光自这条狭长的“口子”上冒出,使得周遭的仙兵皆是退避三舍,非施灵者,几乎无人可近旁。
须臾,这狭长的口子成了一道径直的小道,小道横穿整个白玉京,自京门直抵明镜台。
见道路铺就,宋浔这便收手,顺手把莫白往自己身前一拉,他手劲大,莫白这时候又心不在焉,一个没站稳险些倒了下去,好在宋浔手劲大,又把人给扯了回来。随后,他道:“宋府的将士们,随我一同上道,杀入明镜台!取了唐迟小儿的项上人头!”
他一言激起千层浪,明明手下的士兵也没有多少,而且很多都是府上的杂役,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万幸,却在他喊完这一句后,忽然沸腾起来,扯着嗓子嘶吼,硬是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出来——
“杀——!”
“冲——!”
“取了唐迟项上人头!”
“杀——!”
闻声,宋浔喜出望外,当即把自己的长弓重重地举了起来,道:“众将士,随我冲!”说完,一头扎进了长道上。
他一声令下,身后就有许许多多的宋府仙侍或小兵跟随,尤其是这时候宋将军宋佑也赶过来了。宋佑毕竟是威震一方的将军,在南华,他与南华镇主齐名,伏妖降兽从无败绩,有他在,几乎没有人敢上前去厮杀。由是,在他的庇护下,宋府的“将士”的齐齐上了长道,期间有几活要来拦截的,全被他三下五除二给拿下了。
待所有人都走完了,宋佑站在长道一旁,睥睨四野,身旁是被捆缚的一众仙兵。他气势汹汹地环伺一圈,眸光犀利,活像出山猛兽,敏锐且危险。看了一圈,他忽然发现有个落寞的青绿衣衫的仙人就站在自己身侧,还没有踏上长道,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人居然是莫白。
莫白种种,这些前因后果,他在西洲早就听孟机转述过。宋佑知道从主唐迟是莫白蒙受欺骗,往后的种种皆是无妄之灾,其余的都不怪他,只是,现在宋佑瞅着这个身影,愣是觉得落寞无比,再不复往昔风光无限的如意郎模样。
宋佑用肩膀戳了下莫白,道:“青风,怎么不上道?”
莫白抬眸看向宋佑,旋即作揖,道:“宋伯伯。”
宋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莫白起身,道:“我就不去了。”说完,苦笑一声,也不知在笑什么。
宋佑蹙眉,正疑惑,忽然惊觉眼前这个仙人似乎,好像,看上去……已经没有灵力了。宋佑是个喜怒哀乐皆形于表的主,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忽然发现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晚辈灵力没了,倏然睁大了眼睛,道:“你的灵力?”
莫白叹道:“或许是惩罚吧。”顿了顿,他故作释然看向远处熹微晨光,又道,“但是我对宋离人仁至义尽,我问心无愧,扪心自问,我并无错处,我只不过……”说着说着,他哽咽起来,呜咽声替上话语,他再也说不下去,失去灵力的恐惧在这一刻布上心头,他也害怕也难过也懊悔。几乎是从小到大都每怎么哭过的人,偏偏在外人面前眼泪说来就来,想止也止不住。
见莫白哭了,宋佑有些不知所措。
莫白这边止不住眼泪,更觉颜面扫地无脸见人,干脆自暴自弃,蹲在了地上,弓着身子抱头痛哭起来:“呜呜呜……我的灵力,都没了……啊啊,我的灵力……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
他这一哭,宋佑更手足无措了,正要开口劝导开解,忽然又有一批仙兵铺面杀过来,宋佑无暇顾他,只得提着刀飞身跨步前去迎敌。
与此同时。
明镜台。
推开了“城门”的宋辞福祸满身。在结界外,因为常宜身死而灵力受波动的竹戋和云遮本想趁此机会过去助宋辞一臂之力,三人合力把明镜台的结界击破,却不想唐施这厢是因为胸前的玉坠呆愣住了,旁边的楚君尚且分明,一见两人有动静,这便出手,一人一剑扣了下来。
竹戋和云遮自身不保,更不提是杀敌,还没出手就败下阵来,成了楚君的手下败将。
不知是楚君也为星神,还是当了冬神之后道德觉醒了,愈发慈悲为怀,竟然没有杀了竹戋和云遮,反而留了他们的命。扣下这二人后,他连忙去看唐施。
楚君一转身,就见唐施已经不见了,他放眼看去,果然唐施到了宋辞跟前。
楚君在心里咒骂一声,蹙着眉,忧虑又烦躁地抬头看了眼天穹。天幕云层碎裂,寒冷的白光沿着裂缝迸射,像断裂的贫瘠土地。他在心里想,天就要亮了,可唐迟的大阵还是音信全无,甚至没有人从中走出来,天象虽有异动,但和往昔的异动一般无二,浩荡天下,似乎只有白玉京一处骚动,南华群山连妖兽也不肯出来逛一逛。
难道真的会失败?
这个念头一出来,楚君心下一惊,连忙打消,遂回身对着竹戋和云遮捏了个诀,将两人捆缚在原地、确保两人动弹不得构不成任何威胁后,他这才转身向唐施走去。
而那边,唐施已经抓住了宋辞的双手,身子凑得极近,再差一点就能把宋辞抱进怀里。她即愤怒又害怕,也担忧宋辞身上的箭伤,姣好的五官显得狰狞,楚君近旁的时候,正听见她嘶哑着嗓子问宋辞话。
唐施道:“……为什么要离开?佳人,为什么?是我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我难道不值得你爱吗?宋佳人!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有谁能做到我这个份上?有谁?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
至此,楚君已经听的头疼了。
唐施那厢还死死抓着宋辞,而宋辞脸色煞白,身上的伤口缓缓有鲜血流出,唐施人正疯魔着,压根没注意到这些。注意到这些的楚君也压根不打算告诉她。
唐施继续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说话啊宋佳人!你说话!我知道你对我哥心有怨怼,可宋离人的仙锁不是我剖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父兄的计划已经只差几步就要走成,我能怎么办,你说说我能怎么办?宋佳人,你不是自诩清高,最是能辨别是非,你来说说我该怎么办?你为什么要走?留在明镜台不好吗?留在我身边不好吗?你要走也负伤累累,你把结界破了,你把唐家万年来的心血都毁了!”
说到最后一句,唐施不觉又抓紧了手,人凑到了宋辞面前,鼻尖就快要碰到一起。
宋辞手上生痛,震颤一下,想要抽回手却徒劳无获,她敛了敛内气,抬眸看向唐施。
唐施这时候已经起得昏了头,也浑然不顾宋辞了,只道:“宋佳人,你把我也毁了!你真的这么狠心吗?宋佳人,你就这么狠心?你在明镜台就是明晃晃的细作,即便如此我仍旧不让人伤你害你,你就这么狠心?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你是不是恨我?宋佳人,你说话,你是不是恨我!”
宋辞压根也说不上话,唐施把她吼得狗血淋头,她想逃走,也想就这样昏迷过去,什么也不理会了,反正,她已经做了一切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已经功德圆满了。
宋辞身子不断下沉,眼皮也沉甸甸的掀不起来,日光已经瞧不见了,眼前越来越黑,正以为她这一生就此算作结束时,忽然一道强劲的寒光乍现,刺得她双眼生疼,硬是把她给刺醒了。
旋即,宋浔的声音降了下来——
“唐挽音!你把佳人放开!”
下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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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善恶两重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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