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方大战甫平后的第一百一十六年,春和艳丽的一天,燕雀已陆陆续续北去。每日看着不断飞远南华的群鸟,宋辞忽然心中起意,想去南山南住一段时日。
因为此前一直不知道二哥那段令人扼腕痛惜的经历,她心中有愧,天下太平之后,她时常会去想二哥二十余岁后在南山南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这几天想得愈发深刻,甚而夜里会做梦,梦见二哥在南山南迷了路,找不到自己隐居的草屋,也找不到回宋将军府的路,一个人孤寂地在茫茫黑夜里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磕磕绊绊,却也一直不停地找寻归途。
印象里她二哥从来没有流过泪,所以那个梦里,她二哥也没有因为找不到归途而潸然。至于她,醒来之后心中一阵怅然,无处排遣,后来便愈发严重,几乎要成了心病。就此她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去南山南的草屋住一些日子,一定要知道二哥那些年岁里过的是如何的日子。
刻不容缓,她当即禀了阿爹,又去告知了已经任做南司官的长兄,算作是请愿。宋浔看出了她的顾念,加上他自己也是大大小小的事情堆积成山,没有多问,当即允了。
午后,她回到府上,给远在东境既翼山和东境方神一同避世隐居的二哥写了信,飞鱼传了过去。她在信上告知了宋醉,自己要去南山南的草屋住一些时日,顺便打理一下草屋的药园。酉时,她带上一个药箱和一个包裹,迎着晚霞和暮春微凉的晚风,辞别了宋府。
到了南山南时,已经日落西山,她施法给自己点了灯,轻轻推开了草屋的荆扉,于满园荒野处走了片刻,终于到了草屋的台阶上。
回望过去数百年的阴晴风雨,她扪心自问,即便是和自己的二哥有所牵绊,可想的不多,也从未真的去思忖琢磨过二哥到底为何放弃了宋将军府的无上荣宠,跑到这边偏僻静虚的地方归隐。因此,虽然自幼就对二哥心存向往,自己也因为府上二哥的传闻和二哥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风,而选了成为药师,她却并没有来过这里。
其实,不止是她,宋将军府阖府上下万年来几乎没有人涉足她二哥的草屋,若是再将眼光放得长远,整个南华,实则都没有人去过问宋将军府的第二子宋醉归隐得如何、日子过得是否如传闻中那般潇洒自若。哪怕是莫白,万年来也没去南山南看过宋醉一次。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宋醉归隐,是撇开了南华,是他自己的事情,无人问津,也是相安无事。
如今,她到了这里。
她对二哥最早的记忆是自己的及笄礼,选定小字的时候。她那时候十五岁,早就是记事的年纪了。
据说她满岁抓周礼的时候,她二哥就曾从南山南回来过一次,还带着自己新收的徒弟上阳,但碍于她那时还太年幼,记不清这些,从此也就只能从旁人的闲话里得知,她那日是怎样的风光,二哥又是怎样的淡然,而她又是怎样引得阖府轰动,抓了她二哥从南山南带来的一品草药。
以上种种,她并不记得。
她记得的只是她选定小字的那一日,二哥风尘仆仆地从南山南赶来,拎着他从南山南新钓的两条硕大肥美的鱼,携同上阳,一道入了宋府的大门。
那是一日卯时,因为要给她办及笄礼,宋将军府的人均是起了个大早。
她生辰在暑热的六月,正值三伏天,站在院内能听见知了扯着嗓子的嘶鸣,还有后院里传来阵阵的练武声。
那日她穿着一身螺甸紫兼水红色的薄纱褙子和襦裙,亭亭站在宋府入门的竹影长廊上,看着他二哥笑盈盈地入府,和宋浔打了招呼。她愣愣地站着,不知该作何神情,要说是久别重逢,平心而论,她心里并没有那么深厚的亲情,除了知道此时站在门前的是她十多年来都不曾见过一面的二哥,别的,就什么兴致都提不上来了。
她看着宋浔带着宋醉还有上阳入府,缓步往她这边走过来,随后,宋浔对她说:“这是你那个在南山南隐居的二哥,小妹,过来问安。”
她走向前,福了福身,道:“二哥安好。”
宋醉笑道:“小妹都长这么大了,还在学医书吗?”
她道:“已经在学捣药了。”
“好,好,”她听见宋醉缓缓道,“我从南山南抓了些药材,都是新采的,你要不要瞧瞧?”
她心下觉得惊奇,道:“二哥,南山南还生草药吗?”
“生的,就是零零星星少得可怜,也没什么人过去看。”宋醉转身把怯生生的上阳从他背后拉出来,推到自己面前,说,“你瞧,这是你,额……我的徒弟,你尽管叫他上阳就好。说来你还小他不少,他也跟着我学医术,改日我找个时间,看看你们二人谁学的好些。”
“离人,你这是糊涂,这不乱了辈分?”宋浔出口打断了宋醉。
宋醉打着哈哈,道:“兄长,你这话说的不合适,就算是拒绝也要小妹自己来说,”说着,他看向宋辞,“小妹,你说,和上阳比一比如何?”
宋辞道:“倒也无妨,夫子偶尔也会让我和同窗比比医术药理,想来二哥的医术自不必那些夫子差,教的徒弟也定会令人刮目相看。”
宋醉道:“小妹,你这话就高看他了。我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轮到你来教他了。”
宋辞道:“二哥说笑了。”
“前几年听南华的人说过,你陪同莫青风去人间除疫,锋芒初露,来日必是前途无限。”说着,宋醉一顿,问道,“对了,小妹,你的表字可选定了?”
宋辞道:“选定了。”
宋醉道:“叫什么。”
宋浔这时候过来一把牵住宋醉,面色焦急,道:“叫做‘佳人’,是阿爹阿娘和南司官一同选定的,说这个字才配得上宋将军府的幺女,日后必将风华绝代。离人,你且让佳人回院子里休憩一会吧,过些时候她要见客,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你现在先随我入中堂,去和阿爹阿娘问安。对了,听说南司官也来了,你和他也好长时间不见,他似乎给你准备了些东西,你快随我去瞧瞧。”
宋醉道:“好。佳人,你回去好好休息,我午时再来看你。”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上阳终于动了动嘴唇,作揖道:“师姑再见。”
这三人走的急,宋辞半惊半定,道:“……好。”
“……”
这便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和她二哥会见。时至今日,她再想起来,还能记得她二哥当时穿的素罗衫样式,以及他当日问候的语气。
过往的十几年青葱岁月里,她虽然不善表露情绪,心里却默默给她二哥留了位置。自记事以来,她就知道自己有个在南山南归隐的二哥,她课业也忙,虽不会时常想起这个近乎素未谋面的亲人,偶尔适逢佳节,白玉京各个朱门大院均是阖家欢聚时,她也会提一句二哥为什么不回来。
及笄礼上见过二哥之后的几年,她渐渐能明白为何宋醉一直不回宋将军府了。一个人若是心思尽数在外,即便以雕栏玉砌为诱饵,是囚不住这人的心的。
青山绿水,或许才是她二哥的魂牵梦萦处。
如今,她到了这里,终于有机会窥见她出生前的那段岁月,她二哥被构陷跌入凡尘一落千丈的凄惨光景。
她迈步上阶。
这草屋百年前是东境青龙方神养病续神的地方,他们走后,留了一道仙术在这里,好生的养护着。由是,这草屋虽然百年间未曾有人居住过、打理过,落尘却少,除了院子里长势汹汹的杂草,就没有什么荒芜的地方了。
借着月华满山,她推开草屋的堂门,也算是推开了她二哥那段隐居的岁月。
她一直折腾到深夜才得以入睡,原因无非两种。其一,她于此地并不熟悉,找不到卧房和药房的位置;二来,虽说这地方一尘不染,保持着她二哥及东境方神临走时的模样,她还是起身打扫了一遍。
不过,她同她二哥不一样,她有仙法傍身,不会大费周章地提着木桶跑到景鸣湖边挑水,她用了法术,或者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用法术。这省了她不少功夫。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许是因为近些时日想了太多和她二哥相关的事情,如今就住在她二哥曾住了数万年的草屋檐下,心绪同情境叠加起来,她的这个梦,来的简直是水到渠成。
她梦到宋醉穿着一身沾染了露水和泥泞的罗衫,手握锄头在草屋的前后空地开垦,至于上阳,则是殷切地跟在他身后,端茶送水,时不时打打下手,到了午膳时分就跑去生火煮饭。
她之前听宋浔提起过,宋醉的厨艺奇差无比,这世间简直找不出第二个做饭比他还难吃的人了。他的饭菜难吃的别具一格,先是菜品上,与寻常菜肴并无差异,甚至装点摆盘还颇为讲究,如此一来,便会迷惑人心,吸引人去尝一尝这菜肴味道如何。随后,若真有人去吃了,菜入口的一瞬间就会深觉五雷轰顶,使人恨不得连同舌头都一道吐了出去。
因为厨艺差,所以隐居时,一向都是由上阳来做饭的。
可她这梦反其道而行,乐的新奇,是宋醉收了锄头去烧水做饭。
结果可想而知,依旧是一桌子难以下咽的饭菜。
上阳吃的苦不堪言,可她那个异于常人的二哥吃的却津津有味,与上阳吃一口吐一口的狰狞表情相比,他平淡许多,场面一度令人哭笑不得,简直要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尝不出味道,所以吃得如此泰然自若。
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宋辞心中便警铃大作,一时间心跳如雷,仿佛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一样。
她想到自己刚知晓二哥曾为朱雀方神的那段时日,宋将军府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正值风声鹤唳,她兄长和她提起过,二哥曾为了重复往日神光,不惜效法神农,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在南华各个药草丛生的山头摘吃草药。
当日听的时候,她心里就一阵苦楚,如今想起来,更是令人烦闷。
或许,二哥真是尝不出味道,所以厨艺才会这么差劲,且差的独树一帜,色香味各走各的,有此天壤之别。他知道什么样的饭菜看起来好吃,却不知道尝起来究竟如何。他的味觉,或许早在效法神农尝遍百草的时候,就给自己吃坏了。
梦由此而终。
她缓缓睁开眼睛,愁绪不断,眼眶湿润。
果然,这一趟小隐,不辜负她惦念了那么久。
漫漶着草药清香的屋内,透过枯黄的窗纸,能看到屋外已经天光大亮了。
山间林声哗然,群鸟长鸣短唳。
四方天地,除了山林野鹤的声音,旁的,就什么也辨识不出来了。
她撑起身子,预备沐浴更衣。
在南山南小隐的前几日,她日子过得还算清闲,除了清除杂草,戴上斗笠去市集上买些热食,就不再有什么事情要做了。
院中的杂草没个几日就被清除殆尽了,她一时间没了事情可做,就捯饬起自己从白玉京带来的草药,搭理起草屋的药堂来。
她本来以为这样浮云千载间的赋闲日子会一直延续到她腻烦,到她收拾行囊从这里离开,却不想变故来得这么快,虽不是什么大事,三言两语,也足够乱她心绪。
她性子恬淡,待人疏离又温和,在白玉京待得久了,也知道自己的容貌会给自己带来怎样引人瞩目的关怀,所以此番隐居,但凡出行,她都戴了斗笠,将自己的容貌尽数遮去。若是逢人问起,就解释说是因为自己怯生。
这变故生自她来南山南的第一个月,她背上竹筐,载满了方剂和制好的药丸,行至南山南另一头的集市上,换取吃食。
时维五月,南华的群山已然新绿,青山新雨,极目远眺,能看到层峦叠嶂间,有黛色云雾漂浮其间。
临近端午,山脚下的村民在举办什么节目,似乎是个戏曲,还是近几年新编而成的,与那些典籍所记的曲目及代代相传的传统不同,这一支曲子,是借了神仙的故事,编排成的。
卖药的时候,宋辞隐隐能听到一些,听说是曲目新颖,曲调婉转动人,就连选定的青衣花旦,模样都是出水芙蓉,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既是如此,估计曲目不是女儿家做主角,就是叙说情深缘浅的风月事了。
晚些时候,宋辞收了摊子,收获颇丰。
这时候晚风送爽,好些人家的孩提都纷纷跑出来玩耍,求个树下乘凉。也是巧了,那几位排戏的小生也从戏楼里走了出来,身着花红柳绿夺人眼球的戏服,只在街上徘徊了一会,就上楼吃酒去了。
街上一阵轰动,宋辞被拦得寸步难行,耳边频频有激昂的吆喝声,喊的什么“云姬”啊什么“玉娘子”的,估计喊的是那唱戏的角儿的名字。
不过,听名字倒像是两位女子。
宋辞听得戏曲不少,百年前也曾穿上戏袍自己对镜婉转流长地学过几步,总归是没练过,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眼下这群人热情似火,反倒把她心里那点阴凉处的回忆给拱了出来。
她拦住了一个人,问:“你们端午,要唱的是什么曲子?”
那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大手一挥,道:“什么端午!这便是今晚的戏,叫做《佳人挽音》!姑娘,你瞧着不像是本地人,是第一回来听戏吧?我跟你说,这曲目可新鲜,是近些年刚刚编成的,关中都不曾有人见过,这样的好事,反倒是轮到我们了!真是破天荒!”
宋辞一愣,许多年没听过有人将这两个名字绑在一次,如今蓦然听到,反而生疏了不少。
倒不是说她有多么不希望自己的表字和唐施的表字绑在一起,只是,过去了那么久,她自己也不曾想过自己再听到这四个字,会感到如此陌生。
可是,怎么会陌生呢,明明这四个字曾经伴随了她那么多年?
那村民问她是不是来听曲看戏的,又说戴着斗笠可看不清戏。她委婉地回绝了,说自己只是来卖草药的,眼下日暮,她须得赶紧回去了。
那村民又热情似火地说了几句,告知她回去路上一切小心,便一头扎进人堆里,也呼喊“云姬”和“玉娘子”的名讳了。
她走得很急,身子和步态还矜持着端庄,走到山头时,正逢碧月当空,天色将晚,碧绿色的山林映照这天边格外静谧,丝毫没有落下黑夜的意思。
她默默回首望去,估计已经酉时了,她施法掌灯,背着竹筐,一手提灯向山脚下走去。
不远处便是景鸣湖,湖边就是草屋。
这几日日头正热,为了避暑,她穿着碧绿色的长袍,因为要来集市卖药,她没有佩戴玉冠,只是简单地钗了玉簪,将发髻系数梳了起来,用一只银丝缠绕的梳篦绾住。
她身姿轻盈,步态端庄,月色稀薄,她走到山下时,已经为乌云遮去,空留彩云一片。
当年佳人挽音的名号,白玉京自不消说了,在整个南华都是首屈一指的。她本以为自己和唐施的情谊,会一直以管鲍之交而名,不曾想有朝一日,她们之间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也能被编成凡人的话本。
她和唐施既已反目,这话本里的故事,估计也是令人唏嘘的物是人非之事。
世间事从来都是白云苍狗,阴差阳错,不曾有谁自人间行一趟,能做到纤尘不染。那诗文不是也说了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她觉得有些头疼,可能是水土不服,吃过晚饭后,她提着灯笼,走到院子里静静地赏月。
方才的乌云已经散去,此时观月,除了天上半月,还能看清水中倒影。一虚一实,交相辉映。
不知为何,她想起唐施死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唐施手扶同尘剑,目光凄恻,望向她的时候更是诡异地殷切。
唐施要她殉命,她自觉当时留在明镜台,处处与之作对,她无意杀生,也知道自己能在明镜台活下来,有一部分是唐施的意思,若是要以命去还,虽亏欠难论、纠葛不清,可一死了之,她也是毫无怨言的。
不过好在宋浔及时出手救下了她,否则她真就疯魔了,随着唐施一道去了。
她既不为险险捡回一条命而感到心悸和庆幸,也并不为殉命未果而惆怅难安,结局即是如此,她只需坦然接受即可。
至此,她方才明白,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她二哥,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对命途跌宕、归途难测的见解永远来自她二哥宋醉,直到那一日,她亲手杀了唐施。
细论起来,她当时算不上难过,毕竟,她是大仇得报。唐施的父家构陷她二哥,离间宋府,整个唐家都是宋府的仇人,她能手刃仇敌,当是大喜。
她问唐施心中是否有悔,其实回答究竟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大局已定,唐施已经注定要死在她的手中,多此一问,毫无意义。
但她还是要问,她要听到唐施的答复,至少是要让她在唐施临死之前,再和她说上几句话。
结果出人意料,唐施认罪认得心安理得。
她并不后悔,对于这个结局,也毫无异议。
她只是觉得,自己和唐施那么多年的情谊,全都作废了。如同镜花水月,终究是要在镜子碎裂或水面轻风乍起的一瞬间,一笔勾销,烟消云散。
可那又怎么样呢,无论是怎样的情谊,但凡是活在这阴差阳错的世上的,都是要归于空无的。
唐施死后,只有一串本不属于唐施的玉坠,被遗落到了地上。
因为满殿血污,这被人常年贴身相配、细心照拂的玉坠,在阵阵迷雾中仿佛是褪去了什么戾气一般,被映衬得澄净无比。
那是唐施抓周礼时从她怀中抓走的玉坠,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并没有多留,拾起来后,就扔进了明镜台仙雾萦绕的水池中,随它去了。
没有谁能永远爱着谁,也没有谁能永远恨着谁。
这话,还是她二哥教给她的。
许多年前她一时兴起,从凡间一个典当的铺子里买了一身金丝缠绕的重工彩绣戏服,配的珍珠云肩。那身水红色的戏服是她自己到凡间挑选出来的,至于那个珍珠编制成的云肩,则是唐施送的。
她当时隐在宋锦屏风之后,提着衣裙出来的时候,就见屋内的唐施以及院中的宋浔纷纷目瞪口呆。
她开口问:“挽音,我这样穿如何?”
唐施是怎么答复的,她不多记得了。她只记得后来她被宋浔拉了出去,先是去给宋佑和唐霏芸瞧了个新鲜,又被唐施拉拽着去了明镜台。
翌日,来往宋将军府求娶幺女的信封及礼品骤然多了起来,真可谓是“千树万树桃花开”,宋浔气急败坏,按照信封上的落笔,将信以及礼品一份份地送了回去,每送一家,都要气势汹汹地来一句“我小妹这个年纪青春正盛,可不是嫁与你们后院做妻妇的时候,你们那点心思,趁早都收一收!”。
从此芳华数载,倒也真的没有多少仙君来叨扰她了,只是偶尔会有一些,每一次,都会被宋浔气势汹汹地骂回去。
此等与才子佳人一类相关的事情,多数时候和她惹不上关系。后来闹得比较大的一次,还是当年唐迟要擢升她二哥做清尚官,在此之前东境莫名地传起了风言风语,说唐迟有意要将她许配给当时还是东境大殿下的江廷。
江廷的为人,她是知晓一些的。她知道此人轻浮纨绔,贪图享乐,放浪形骸,深知这传言不过空穴来风,无凭无据。
宋府上下,几乎没有人在意这个传闻。
她父母以及她的两个哥哥不在意,是因为如果当时唐迟真的有这个意思,他们定会气势汹汹地赶到东境,将这一门婚事给退了,且一定会回到南华,把擅自给宋府幺女许婚的唐迟胖揍一顿。而她不在意,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这是真话。
反倒是唐施,莫名紧张了起来,连夜带她飞回南华,远离当时东境那个瓜田李下的地方。
后来真相大白,她二哥的青云直上坐实了有关她和江廷要联姻的传闻不过人云亦云,唐施才松了一口气。
《佳人挽音》的戏曲,她终究是没有去看。
那一晚露水下的重,她在院子里待了没多久,一直到灯被过往的风吹灭,她才提起裙摆,拾阶而上,入寝休息。
……
她来南山南,一来是好奇此前二哥都是如何过活的,二来,她好奇那位神乎其神的东境方神,究竟有着怎样的前因后果。
她觉得,自己能在二哥身上找到答案,若是寻无果,只能说明这些事情是不该她知道的。
之所以会好奇,还是因为她二哥和东境的青龙方神于百年前倏然宣告成婚。这一则消息太过突如其来,宋府几乎没有人不为之震惊愕然。
在此之前,之于他们二人的恩怨情长,她只记得自己在己亥年上元夜的宴席上问过一句,她问宋醉为什么东境大帝认定了他会留在东境方神身边,而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答复。
白玉京的仙人都隐隐为之震惊,倒是莫白,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似乎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事情。
莫白是她二哥的朋友,就算合不来,也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她认为,莫白一定知道些什么。她也觉得,她二哥和东境方神的情意看似出乎意料,实则由来已久,只是她不知罢了。
她无心去问莫白,也觉得跑去问二哥,怎么看都怪异,既然心下疑虑,不如自己来寻因果。
日渐入夏,暑热一日胜过一日,屋外的阴凉地越来越少,渐渐地,她越发深居简出,靠之前囤积的食物过活,偶尔会去湖边垂钓,钓到什么就吃什么。
一日夏雨如幕,洋洋洒洒地泼到这山林湖水上。这雨下了足足一个上午,从她醒来就淅淅落个没停。
午后,雨渐渐停了,日光推开云层开始耀武扬威。
她捏着扇子在草屋的走廊上来回踱步,走了一会,便觉身上暑热难消,蓦地一阵湖风吹过来,吹得人神清气爽。她顿觉这扇子委实无用,当即回到屋内,放下了扇子。
她起了兴致,想临摹一些先人的字迹。她练过楷书、行书和隶书,应时应景,她挑了一些诗句来写。
草屋的桌子少得可怜,她不想去动平素里捣药配方的桌子,索性把吃饭的桌子移到窗前,拿出宣纸和笔墨,先是研墨,待诗句在心里成型,大致知道自己要临哪一副字帖后,方才动笔。
她写了《千字文》和《洛神赋》,没多久就笔力不济,她遂停了笔,朝窗外看去。
这窗正对着绿湖美景,能瞧见湖上灵光熠熠,偶尔的徐风吹得吹面波纹次第而起。
她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诗文,当即起身,撩开衣袖,蘸墨起笔。
待落笔时,她静待热风吹干字迹,自己也站在窗前回看。
蓦地,她神情一顿。
她写错字了。
她兀自长叹,感慨自己竟然连这样千古流传的名篇也能记错。
明净的烈阳下,只瞧见她窗户边的一张宣纸上写着这样一句诗文——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施,浓妆淡抹总相宜。
她看着那个“施”字,怎么都不对味。
虽说原文的“西子”本就说的是“西施”,可诗文讲究个平仄格律,还有押韵音律,即成的诗句,便是一个字也动不得,动了,就少了神韵和雅致。
她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连这样的错误也能犯?
她心中一阵烦闷,喟叹一声,不等字迹晾干就合上宣纸,不再去看那刺眼的错别字。
更何况,这句诗还时常被人用来夸赞她。几乎走到哪里,都能听见有人用这句诗来夸她容貌姣好,如何倾国倾城,如何仪态万方,她早都听倦了的话,现如今,偏偏是写错了。
到底是倦烦,还是有意为之?
她不容自己细想。
她将那篇写错的诗句折起来,同刚才写过的宣纸叠放在一起,遂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目下已然日暮,远山一片粉紫色,晚霞潋滟成一片,如同狭长的水纹一样。
走了几步,她心情重复平静,便再回想方才练字的错处。
其实那诗句原不是夸人容貌的,那是写景状物的诗句,却套用在了她的身上。
她一直没有争议,如今,才得以看出端倪。
旁人附加在她身上的,有时候,与她自己,其实可以毫无干系。
她觉得,或许自己能明白为什么江夜在拭兄夺位后,还能成为东境的青龙方神了。
她并不为唐施的惨死而动容,相反,她觉得唐家满门皆是死得其所。只是有时候,她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时不时会想起这个人。
她想起唐施,无可厚非。诚然,她和唐施之间是没有什么旧情可念的,要真是论什么恩怨情仇,算起来,真是纠缠不清。她会想起唐施,只是因为每个人都会在空闲或某一瞬间,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来,尤其是过往中尤为深刻的人。
这样的人,即便是反目成仇了,也还是因为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回忆而偶然想起,于宋辞而言,无可非议。
就像她会想起唐施,却不会想起唐迟。
她会想起唐施,会将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错写成“欲把西湖比西施”,不过是因为她们曾经真的是佳人挽音,现在却不是了。
明了了这些,她才总算是缓过了那个混劲,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哥已经知晓那东境的青龙方神是何为人,有着怎样不堪且阴鸷的过往,乃至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罪愆了,二哥还是愿意把自己从前的爱延续下去,愿意陪着他去到东境隐居。
这世间本是没有对错的,越是执意说自己心如明镜说自己就是天理的,越容易陷入窠臼,就此故步自封,也越走越艰难。
何况,一个人的对错,本也不是能够拎得清的。那些毁誉,三言两语说不清,只能用一生,去体会,去诠释。
至于她和唐施,又是另外一番对错恩怨,又该另当别论。
毕竟,她二哥和东境的青龙方神之间,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过节,而她和唐施,却是实打实的仇敌。
炎夏的雨又连绵了小半个月,待到出伏,宋辞才收拾行囊,从南山南离开,回到宋将军府去。
她回府的那天,得来一封飞鱼传讯,是她二哥送来的,信上问候聊以生慰,大致就是问她,在南山南住不住得惯。
她当晚回了信笺,诚恳地说明了自己住不惯人间的风雨,行将打道回府。
启程的晚上是个新月的日子,草屋门阶上沾满了玉白的月华。
八月上旬,适逢白露左右,燕雀已经隐隐有了南回的兆头。
迎着氤氲月色,她关上了草屋的荆扉,停步施法。柔光于她白皙的掌间乍隐乍现,须臾,她便随同自己的仙术一道化为轻盈的光辉,徐徐飞向了白玉京。
下午好。
文中所提《千字文》出自南北朝周兴嗣;《洛神赋》出自魏晋文人曹植。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出自宋代文人苏轼诗《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出自宋代文人志南诗《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
祝各位阅文愉快!
PS:时隔整整四个月,我终于给番外开了个头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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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宋辞番外:小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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