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春天来得晚,三月初北海的冰还没化透,岸边柳树却抽出了鹅黄嫩芽。
陈致远揣着外交部翻译室的报到通知书,又站在那栋墨绿色大门前——这次心跳不是慌,是沉得慌,像要扛着啥重要的东西进战场。
他扯了扯半新的蓝中山装,这是母亲用父亲的旧衣服改的,针脚细,却盖不住布料的旧。
深吸口气,连空气都比别处沉。
人事司的老处长握着他的手:“小陈同志,欢迎入列。”
没多寒暄,领着他穿过幽暗的走廊,水磨石地面亮得能照见人,墙皮鼓着,飘着旧卷宗和油墨的味。
“我们这儿规矩多,苦头也多。”老处长声音在走廊里飘,“翻译室是前沿,对外的第一手信息都从这过;也是后方,没聚光灯,可每份文件、每次口译,都可能影响谈判,甚至国家利益。”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着旧书霉味、浓茶味的热气扑过来。
屋里挤得很,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词典和文件,几张办公桌堆着待译稿,同事们埋首写着,笔尖“沙沙”响,没人抬头。
陈致远的座位在窗边,和早来半年的李明同桌。
东北小伙一笑露俩虎牙:“可算来新人了!咱这儿活儿多要求严,特别是严老……不过跟他学一年顶外面三年,就是得脱层皮!”
日子过得跟上了弦似的。
每天五点半,宿舍楼的起床铃尖得刺耳,他们住六人上下铺的简子楼,水房湿哒哒长着霉。用带铁锈的冷水扑脸,冻得一激灵,接着是半小时政治学习,然后是十小时专业训练,连喘口气的空都少。
严老就是他们的“魔鬼教练”。
五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中山装风纪扣都扣着,镜片后的眼睛能揪出最细的错。他常拿句子让他们翻,看似简单,坑却多。
一次练习,严老给了句“ The two sides had a frank and in-depth exchange of views on the issue”,陈致远译成“双方坦诚深入交流”。
严老眉头立刻皱起来:“‘Exchange of views’译‘交流’太随意!外交场合里,这是说双方有分歧但愿意谈,得译‘交换意见’,才够严。”
还有次,法国媒体评论里有句“mettre de l'huile sur le feu”(火上浇油),陈致远直译成“火上浇油”。
严老摇摇头:“字面对了,可没那股讽刺劲。记者是在批评某方,得译‘煽风点火’,才能传那股味儿。外交翻译不是翻字,是翻背后的态度。”
最难忘的是模拟边界谈判传译。
陈致远觉得自己发挥挺好,严老却把他留下,指着笔记上的“deeply concerned”(深表关切):“你译‘表示关注’?差远了!这在谈判里是快警告了!你这一弱,代表团可能误判形势,错过反击的机会!”
陈致远后背冒冷汗,手里的笔记本都攥皱了。
严老的话像冰锥:“‘constructive suggestion’(建设性建议)译‘有用的建议’?丢了人想解决问题的诚意!你们的笔是武器,是桥梁,更是标尺——量的是国家尊严!”
那天晚上,陈致远在笔记本扉页写了“标尺”俩字,红笔写的,刺眼睛。
从那以后,他更拼了。
白天泡在文件和模拟谈判里,晚上宿舍楼熄灯后,水房的长明灯下总少不了他。北京春夜冷,他裹着母亲絮的厚棉大衣,还觉得风往领口里钻,一边跺着脚驱寒,一边背德语动词变位、练西班牙语颤音、记日语敬语。
他想多会几门联合国常用语言——国家要跟世界打交道,多会一门,就多扇看世界的窗。
同屋的李明半夜起来上厕所,见他还在灯下念念有词:“致远,差不多得了,身体是本钱啊!”
陈致远抬头笑:“本钱少,才得加倍攒。国家等着用呢,多学一点,将来就多一分底气。”他举了举手里的《红与黑》,“这里面不只是语法,还有人家的想法和文化,不懂这些,咋听得懂话外音?”
除了语言,国际局势和政策也得吃透。
翻译室定期请专家讲课,陈致远像海绵似的吸——他知道了“三个世界”咋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啥,也懵懵懂懂觉出中美苏关系的绕,明白中国要在国际上找突破口,难。
每个月唯一的休息日,他准回家。
骑着“二八大杠”穿过街巷,看路边个体户多了,偶尔能听见邓丽君的歌,软乎乎的,透着活气。母亲总想法弄点肉票,给他包饺子或蒸肉沫蛋,看着他瘦了就红眼圈:“在外别太拼。”
父亲会泡壶茉莉花茶,跟他聊国际新闻:“中美关系是棋眼,复杂着呢。你这代人幸运,能亲身参与这段历史。但记住,外交场是没硝烟的战场,语言是武器,可比武器更重要的是脑子,是立场,是不迷路的心。”
父亲的话跟严老的教诲对在一块儿,陈致远才算真懂了——这工作不是光外语好就行,得揣着国家的底,揣着明白。
入职俩月后,他第一次参与翻译欧洲政要的演讲。
和李明查了一堆资料,反复抠措辞,怕错一个字。等译文盖了“已译”的蓝章,俩人手都麻了。
严老看过初稿,没夸,只说:“比刚来时像点样了。”
窗外柳絮飘的时候,陈致远觉得自己像块铁,在翻译室的炉子里被反复烧、反复锤。
累是真累,梦里都在背单词,可脑子越来越活,眼神也越来越亮。
他知道,国际上的事在变,国家开放的步子在快,他得赶紧攒够力气,等为国出力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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