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和却仿佛被漂洗过、失却了温度的晨光中,许沁河缓缓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一个被彻底抽干了色彩的世界。万物皆褪为深浅不一的灰,只有压抑的黑与死寂的白。恐惧,冰冷粘稠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眩晕感,席卷周身。
就在这灰白的死寂里,脑海深处骤然撕裂!老汉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带着扭曲的恶意,在记忆的褶皱中疯狂蠕动、放大。周围是无数张冷漠的面孔,灰白、僵硬,如同层层叠叠的纸糊面具,无声地围拢着。死寂,绝对的死寂,正如此刻医院走廊里凝滞的空气,连时间都仿佛冻结。唯有消毒水那刺鼻的气味,异常浓烈地弥漫着,在她感知里竟凝成了沉甸甸的铅灰色雾霭,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许沁河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限,几乎断裂。就在这时,小腹传来一阵清晰而钝重的隐痛,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混沌的噩梦,将她模糊的意识一寸寸拽回冰冷的现实。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真实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老婆?」宋子溪的声音响起,带着急切和沙哑。许沁河转动着僵硬得如同生锈门轴的脖颈,视线艰难地聚焦。眼前是宋子溪憔悴不堪的脸,眼底布满蛛网般密集的红血丝,在单调的黑白世界里晕染开来,更衬得他肤色苍白。他整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就像一叶孤舟漂泊无依。
「老婆,老婆,可以听到我说话吗?有哪里不舒服?你等我一会,我去叫医生。」宋子溪的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心焦,他猛地起身,动作因急切而有些踉跄。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用尽力气抓住了他的手腕。宋子溪猛地回头,只见许沁河蜷缩在雪白的病床上,身体因恐惧而微微抽搐,那双总是盛着星光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惶恐,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摧折了翅膀、瑟缩在冰冷巢穴中的雏鸟,无助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老婆,别害怕,没事了,这里是医院,我在,我一直都在,我陪着你。」宋子溪立刻俯身,单膝跪在床边,双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冰冷的手,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对不起,都怪我,我没有及时赶到……我慢了一步,对不起……」他一遍遍重复着,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心疼与几乎将他吞噬的自责,声音哽咽。
时间在死寂的病房里缓慢流淌。过了不知多久,许沁河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眼前这个被愧疚折磨得形容枯槁的男人。一丝微弱的理智艰难地浮出恐惧的泥沼。她努力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虚弱无力:「我……没事……就是刚醒,脑袋有点晕……什么你的错,真是个傻子。」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温和地询问:「感觉怎么样?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吗?」
许沁河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医生洁白的衣襟上,那里也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飘忽:「我……我看不见颜色了。」
「什么?」宋子溪猛地抬头,清澈明亮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慌,「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拿出笔形电筒,那冰冷的金属光芒划过许沁河涣散的瞳孔。不锈钢器械的反光刺进眼里,骤然划过她永恒的视觉黑夜,眼膜并未有所损伤,需要进一步的检查。
不一会,病房里涌入一群医生开始检查,开始当"创伤性心因性色觉障碍"几个冰冷的字眼刺破耳膜时,宋子溪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他猛地攥紧冰冷的金属床栏,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爆出青白色的血管,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铁条捏碎:「为什么会……这样……,不是没有……伤到眼角。」他痛苦地闭了闭眼,仿佛被那诊断词灼伤。
「老婆,对不起,我应该再快一点的。对不起……」他像抓住唯一的浮木般紧紧攥住许沁河的手,将额头抵在上面,一遍遍地道歉,沉重的气息喷在她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湿意。
「好啦——」许沁河努力抬起那只没被他握住的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轻轻抚上他布满胡茬、冰凉而粗糙的脸颊。那扎手的触感,带着生命最原始的粗粝和真实,竟奇异地让她心尖发颤。在这个被剥夺了色彩、只剩下灰白恐怖的冰冷世界里,唯有眼前这个人,他的轮廓即便浸在单调的灰调里,他温热的呼吸,他皮肤下搏动的生命力,正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种超越视觉的、灼热的“色彩”的温度。
看着他深陷在自责深渊中的痛苦面容,许沁河的心紧紧揪住,酸涩的疼痛蔓延开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
「没关系的,我没事。你看,创伤性症状只是暂时性的,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呢?」她甚至尝试着弯了弯眼睛,尽管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我还挺喜欢素描画的,现在好了,整个世界都成了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素描,多特别啊。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安抚,「这真的和你没关系。你已经很快了,真的。你知道吗,你最后冲过来的时候,在我眼里……就像一道光劈开了黑暗,简直是个从天而降的英雄!特别帅!谢谢你。」她说着,唇边努力勾起的弧度带着一种脆弱的坚强。
宋子溪看着眼前明明惊魂未定、浑身是伤,却还要强撑着镇定来安慰他的老婆,心脏闷痛的喘不过气来,又像有万千蚂蚁在啃噬,窒息无助。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许沁河率先打破了这几乎凝固的悲伤氛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故作轻松地问道:「几点了?我……有点饿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宋子溪喉结上下滑动,压下翻涌的苦涩,声音沙哑地回答:「老婆,快7点了。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去给你买饭。」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她的手,又仔细地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扫过她苍白的面容和被纱布包裹的伤口,眼底的痛色更深,「很快,我马上就回来。」
许沁河微微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好。」
宋子溪匆匆交代了两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病房。
手术的伤口在腰侧,并非致命伤,幸好避开了要害,送医也及时,此刻已脱离了生命危险。许沁河的目光缓缓移到被雪白纱布层层包裹的伤处,那下面,每一寸肌肤都烙印着不可磨灭的暴行与伤害。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寻找一个不那么痛的姿势,然而仅仅是这微小的动作,立刻引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要将她撕裂的剧痛!她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僵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中刚刚褪去些许的恐惧和无措再次汹涌地漫了上来。
不一会儿,宋子溪就提着保温桶回来了,动作麻利地替她支起病床上的小饭桌。盖子掀开,营养粥和清炒时蔬在仿木纹的餐板上摊开。然而,在许沁河此刻的视野里,那本该绿油油的青菜只是一团纠结缠绕的深灰色铅丝,米粥则像一滩浑浊的泥浆,模糊不清地糊在一起。胃里顿时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让她连看一眼的**都没有。
宋子溪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一动不动、甚至微微别开的目光,立刻明白了。他压下心头的酸楚,拿起勺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亲亲老婆,别看卖相,这粥闻着可香了。来,闭上眼睛,我喂你。」他用勺子舀起一小口粥,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唇边,「眼睛是看世界的钥匙,鼻子也可以是。你试试,闻闻看,是不是很香?」
尽管他极力安慰,但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自责和深不见底的心疼,浓得化不开。
温热的粥触碰到了唇瓣。许沁河顺从地张开嘴,米粒的软糯和微甜在舌尖化开。然而,就在吞咽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带着腥甜的铁锈味毫无预兆地席卷了她的感官——是记忆深处那把冰冷的水果刀抵住腰眼时,皮肤被刺破的瞬间!胃里的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
努力吞咽了几口后,「嗯……」她猛地偏过头,强压下涌到喉咙的恶心感,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声音带着虚弱的颤抖,「……吃饱了,剩下的……等会儿再吃吧。」她佯装平静,但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一切。目光再次扫过那令人作呕的“铅丝”和“泥浆”,恶心感依旧顽固地盘踞不去。
「好,亲亲老婆。」宋子溪的声音干涩粗糙,他飞快地垂下眼睑,滚动着喉结,艰难地咽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他默默地收拾起餐具,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
许沁河的目光疲惫地追随着他。当视线无意间聚焦在他眼尾细密的纹路上时,在那片灰白的死寂中,那纹路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泛起了一丝……釉色?
失去色彩的世界如此黯淡,连带着恐惧都染上了永恒灰烬的冰冷气息。那碗营养粥终究没能再被碰一下。宋子溪看着原封不动的食物,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只剩下无边无际、无处宣泄的自责在胸腔里冲撞。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矗立在那。熹微的晨光透过枝叶缝隙,在灰白的世界里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许沁河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一片摇摇欲坠的梧桐叶。当第37片叶子在寂静中打着旋儿,最终无声地亲吻冰冷的地面时——
她感到掌心传来温热的潮湿。
宋子溪不知何时已俯身,将脸深深埋进了她摊开的掌心。滚烫的液体,一滴,又一滴,无声地渗透进她的皮肤纹理。
那灼热的温度,像烙铁般烫在她心上。就在这绝对的、令人绝望的灰白视界里,她“看”到了那滴泪——它并非无色。它带着一种奇异的光泽,仿佛凝结了晨曦的微光,呈现出一种……澄澈透明的琥珀色。
那是她黑白世界里,降临的第一抹,带着生命温度与重量的色彩。
你是我灰白世界唯一的绚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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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温热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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