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夕臣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搭在挑担上的手轻轻地颤抖着。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明明他去过多次那山上,别说取人性命的猛兽毒物,就连寻常山鸡也没见过几只。
明明只是想让他们多绕一绕路,给他们点苦头吃,让他们以后别再来捉弄自己,怎么.......怎么就会死了?!
他面色苍白,浑身不住地轻轻颤抖。李秀才察觉到他的异常,以为他年纪尚小,见了这种骇然场景难免惊吓恐惧,所以不由得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道:“夕臣,你先回家去。”
柳夕臣低着头轻声答了一声是,转身欲走。没想到被身后人又喊住,
“等等!柳家那个孩子。”吴二狗的娘原本一直扶着尸体哭泣,此刻突然站起身来:“你和福贵、二狗几个孩子玩得一直好,怎么今天你没和他们在一起?”
玩得好......柳夕臣听见这几个字,眼里不由得闪过一抹憎恶。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几日前的下午,郭福贵带着几个孩子把他堵在村外的野地里。
“阿蛮,你真是你娘生的吗?”郭福贵笑嘻嘻地问他:“你娘是一个疯婆子,倒是把你生的挺好看。”他伸出手在阿蛮脸上捏了一把,手感柔腻而冰冷,让他心情大悦。柳夕臣蹙眉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背后靠上一棵老树,退无可退。郭福贵一行人看着他厌恶又躲避的模样,发出一阵哄笑,再次把他围住。
“阿蛮,你家穷成这样,饭都吃不起了。你怎么不想办法挣点钱呢?”马义兴挤着眉毛对他说,又看了看周边人,神色十分猥琐。柳夕臣不解,但下一秒听见的话却让他愤怒得浑身轻颤。
“我听人家说,安平县里边有歌苑舞房,住的都是漂亮的小公子小娘子,那里的人每天穿金戴银,钱多得花也花不完。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赚的吗?”马义兴那张形容猥琐的脸不断逼近,声音越来越尖细:“陪人睡觉——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如也陪我们睡一觉?反正我们都是男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无数双眼睛钉在阿蛮身上有如实质,上上下下几乎要用目光将他扒光。
柳夕臣的手紧紧扣住身后老树的枯皮,扎的指尖渗血。
下一秒,他挥起了拳头。
“啊!”马义兴惨叫一声,捂着鼻梁后退几步。柳夕臣人虽瘦弱,这一拳却使出十足十的力道,又狠又快。马义兴只觉得自己鼻梁骨像被砸断一样,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半响才缓过神来,勃然大怒道:“你他妈的!”
柳夕臣冷冷地看着他。
“哎,这么大反应干什么,我们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有人说道。
“就是就是。”
“阿蛮,你这么大反应,难道你真的是女孩?”
“扒了裤子看看不就知道了。”吴二狗笑嘻嘻地说。
“诶!说的有道理。”
众人一阵哄笑,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表情,不断地向柳夕臣逼近。柳夕臣双手扶住身后的枯树,因为喘息导致胸膛不停地起伏,冷淡而又漂亮的一张脸上满是愠怒,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杀意。
他握紧了双拳。胸前的玉佩猛然灼热起来,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诶!干什么呢!你们一帮孩子。”李秀才站在路的那头,背上背着一个小竹筐,正皱着眉头看向这边。
再恶劣的孩童也都惧怕师长,这也许是普天之下通用的道理。一帮孩子看见李秀才,想起那七寸的戒尺和父母的竹板,也就都悻悻地作鸟兽散了。
“没事吧?”李秀才岁数大了,走过来的背影略显佝偻,神色却十分关怀。柳夕臣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乖顺的笑容,伸手要去接过老秀才身上的竹筐,李秀才争不过他,只好放手给他背着了……
“你说话啊!”妇人尖厉的喊声把他从回忆中拔了出来。柳夕臣收敛起思绪,抬头回答时面上已经一片平静:“我并不知晓他们今日上山之事。晨起我就去郊外采药了。”
“果真?怎么今天一天我也没有见到你?”妇人狐疑地问。
柳夕臣还想再辩驳几句,李秀才已经不耐烦地晃了晃手:“夕臣,你先回家。李氏,你对一个孩子咄咄逼人些什么。”
“苍天可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李氏咬着牙:“我知道前两天这几个孩子打了一架,当时想着小孩子家打打闹闹乃是常事,没想到今天就出了这种事。这村子一向太平,柳家这对母子刚搬来没多久就出来这种事!再者说......你看这孩子的眼睛,阴毒阴毒的,保不准他心有报复.......”
柳夕臣心下冷笑。
“够了!你胡说什么,夕臣这孩子一向乖巧,你总不能怀疑他害人吧,荒唐!再者他一个孩子,又能做些什么!”李秀才被这妇人的尖酸气的够呛,顾不上体面地大吼道,胡子眉毛俱怒发冲冠地竖了起来。他冲柳夕臣摆摆手,意思是让他赶紧先回家。
柳夕臣放下挑水的担子,揉了揉被压得酸痛的肩膀,却拨开人群,走到那两具尸体面前了。
他刚与月娘搬来傍山村不过一月有余,对这停云峰了解不多,只在村人闲聊中听过几句,当地人似乎笃信此为神山,上面居住着仙人。常有人想要上山一探究竟,却兜兜转转十几个时辰而寸步未进。柳夕臣本不是那一种冒失莽撞的孩子,月娘病情日益严重,此处缺医少药,唯有一个李秀才略懂医术,因此他从李秀才那里学到不少浅显的医理,能常去采些药草给月娘。只有一次,他从李秀才的一卷医书上读到,有一种寒苡木,生于高山之上,可以镇魂收魄,养心安神。他握着书踌躇了半天,还是抱着一试的心思上了停云峰。
他本以为自己也会跟传说中的一样在山脚下徘徊,但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真的找到了那登山的石阶。石阶一路蜿蜒而上,几乎直通天际,当柳夕臣爬了一个多时辰时,站在阶上抬头望去,却发现怎么样也看不到尽头,高山深处只有一片云蒸霞蔚。他体力不支,加之天色已晚,考虑到返程的路途,只能就此作罢。之后他又偷偷去过几次山上,却无奈地发觉以他的体力恐怕永远不可能有登临山巅的那一天了。
但他确信那山上是绝对安全无虞的。
不仅仅因为他从未遇到过毒蛇猛兽,更因为,每当他上山时,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心安之感,一股熨帖的暖流从胸前玉佩散开,流入四肢百骸,让他一向冷寂的心莫名感到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安定。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想把这几个孩子引到山上,自己再趁机溜走,让他们在山上好好绕一番路,受一番冻,吃吃苦头。可是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两具尸体。
柳夕臣手脚冰冷,面色却如常,上前察看。
郭福贵的脸上仍然带着一种极为惊骇的神情,双眼紧闭着。仿佛生前最后一面看到了什么极为骇人的场景。他通体呈现出一种极为异常的青色,身上却没有一点伤口,看来并非死于刀剑之类。这二人的死状极为相似,柳夕臣注意到,他们颈下的皮肤处隐隐地泛着黑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蛰伏,蠕动,等待着破土而出。
柳夕臣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按了一下郭福贵的那处颈下的皮肤,却仿佛被针尖扎到一般疼痛,他猛地缩回手,看见一片尖锐而细长的黑铁色的羽毛缓缓地从郭福贵的脖子穿出,没有受到一点皮肤的阻碍,如同一根银针扎破丝绸一般。
它飘飞到空中,风一吹,又悠悠的落了下去。正巧落在一旁的那口老水井里。柳夕臣瞳孔一缩。正欲细看,却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村子本就不大,村口这么一闹,几乎人人都急匆匆吃过饭出来聚到了这里,议论不已。马义兴的声音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抖,他咽了咽口水,说的很艰难,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见:
“柳,柳夕臣。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一时寂静,柳夕臣猛然起身,厉声道:
“你胡说什么!”
刚刚那两具尸体狠狠惊了他的心神,直到这时他才发觉,他们是一行四人上山。
为什么,少了一个?
马义兴哆嗦着从人群里走出来:
“你,你说要带我们上山找仙人。你说只有你知道路,为什么,为什么你自己跑了!?”马义兴的牙关打着颤:“我看他们爬的越来越快,我扶着你,你突然说你要去解手,然后就进了草丛里。我害怕,偷偷地看,发现你早已经溜到几棵树外了。我心里怕的不行,哪里还敢继续往上爬……就跟在你后面不远的地方偷偷溜了回来,没想到,没想到……”他说不下去,用手捂着脸,不敢看一旁躺在地上的两具青尸。
柳夕臣面色冷淡如常:“你要是被死人吓疯了,就去找个灵婆子好好看看。别在这里胡言乱语。”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一转身,正对上李秀才那双老迈却清明的眼睛。
“就是你!就是你!你个害人精!你娘是个疯子,你也是个灾祸星!”马义兴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柳夕臣用力攥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转头对着李秀才挤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道:“先生,我…”
李秀才沉沉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柳夕臣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冰得他四肢百骸都浸满了源源不断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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