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娘

“啪!”

一记耳光响在柳夕臣脸上,打得他趔趄了几步。但还没完,秦氏一边打,一边哭骂着,她的手像蒲扇般宽大,左右开弓地打在他脸上,没多久他的嘴角就洇出了一丝血丝。柳夕臣舔了舔嘴角,面色麻木。

“够了!”李秀才怒喝了一声:“事情还没有定论,你这是做什么!”他想上前拉开癫狂的秦氏,但这女人力气极大,一时之间却纠缠在一起。周围的村人窃窃私语,竟无一人上前。

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削瘦身影,狠狠地扑上前去,借势竟把秦氏扑在了地上,她口中呜咽,听不清说的什么,一双瘦如鸡爪的手却狠狠扼住了秦氏的脖子。

“娘?”柳夕臣再难镇定。

月娘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一面将高出她一头的秦氏按在地上,一面又回头看着柳夕臣,她那张和柳夕臣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满是心疼之色,虽然仍是打扮的乱七八糟的,一双眼睛却清明无比,让柳夕臣心里一紧。

“娘......”柳夕臣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如被塞住一般干涩疼痛,说不出话来。他凑上前去想要拉开月娘:“娘,你先回家去,你身体不好,不能……”

“狗杂碎!你给我儿偿命,你给我儿偿命啊!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你娘是个勾勾搭搭的狐狸精,你也是个贱种!”秦氏在地上嚎哭起来,一旁的郭屠户脸色更加难看了。

“姓郭的你这杀千刀的,你看着你姘头欺负我,你连个屁也不放一声啊……可怜我的儿啊。”秦氏嗓音粗哑,愤声大骂着。

“你给我闭嘴!”柳夕臣怒喝。

刚来此傍山村时,这郭屠户见月娘貌美又痴傻,他们又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颇动了一些心思,好一番纠缠月娘。但一来月娘日益病重,连自理也不能,二来他老婆秦氏似乎也有所发觉,才让他打消了这番心思。只是这样一番胡闹下来,月娘母子的日子就更难过了,秦氏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虫,不说约束自家男人,反而对月娘加以仇视,又到处在村里嚼起舌根。他们孤儿寡母一时之间竟在村子里无立锥之地,如今又满嘴污言秽语。

“行了!”一直站在一旁的郭屠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十分难看,他有心要在秦氏面前显出自己对月娘的深仇大恨,来维护自己的名声。因此一双平日里宰惯了猪羊的大手用足了力气,将月娘狠狠掼倒在地。郭屠户愤恨地说:“贱人!管好你家孩子。”

月娘消瘦的身影落在地上如一片破叶。她没有挣扎。

“我儿阿蛮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月娘突然说道,她的声音平静无比,又转过身来对柳夕臣凄然地笑了一下,目光里有无限的柔情和歉意:

“乖阿蛮,娘这些年拖累你了…”

柳夕臣摇了摇头,手指紧攥着衣襟,他想说没有,阿娘从来没有拖累过我。他想说,阿娘,我们回家去吧,他想说的话堆在嘴边。

可是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月娘翻手露出一把小银刀,狠狠插入了郭屠户的心脏中!

鲜血溅出二尺高。郭屠户梗着脖子发出几阵“嘶嘶”的声音,就向后仰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啊!”秦氏发出一声惨叫。

这变故来的突然,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被吓得寂然无声,还没等到大家来得及作出反应,月娘已经将素手一翻,又将刀正正刺入自己的心口。又一道鲜血飞溅而出,喷在土地上。

夕阳西下,残红如血。

“娘!”柳夕臣失声叫道,忙扑向月娘。可是为时已晚,那刀已深深插入月娘胸口,正不住地汩汩流血,满地的鲜血将她的身影笼在其中。月娘素日里一向混浊的眼睛此刻明亮无比,那双纤瘦的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张了张嘴,柳夕臣竭力忍住泪凑耳上前。

“好孩子,好阿蛮…这几年辛苦你了…”月娘的手眷恋地拂过他的头发,柳夕臣咬着下唇,拼命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们阿蛮,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她使出最后的力气对着柳夕臣笑了笑。说完这句话,月娘的手终于失力垂了下去,重重地掉在地上,扑起了一阵灰尘。

天地间只有柳夕臣痛彻心扉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秀才上前拍了拍已经哭到无声抽噎的柳夕臣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夕臣,先回家去吧。”

“我哪里还有家。”

柳夕臣冷冷地说。他站起来,用力地抹去满脸的眼泪,一言不发地背起月娘的尸体,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到身上人有多么轻,那样一个纤细单薄的女人,是怎么样一路拖着他在这不太平的岁月里四处奔逃,又是怎么把他抚养至此的。他的眼泪无声地又流了满脸,又打湿衣襟,风一吹寒彻骨。

他背着月娘离开了人群,村民们被这凄惨的场景吓得呆住,早走的走躲的躲了,剩下廖廖几人,一时之间也无人敢阻拦。柳夕臣匆匆地回了趟家,又背起月娘走到他平日惯常采药的村郊,夜色渐深了,天上又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麻木中他想到,这似乎是今年下的第一场雪,可惜……

他没有再想下去,专心致志地跪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的挖开已经有些上冻的泥土,土质坚硬,挖的久了手指尖生疼,渗出血来,但再挖下去,就又感觉不到疼了。没过一会儿就在地上挖出一个可以容纳一人的小坑出来,他把从家中取来的那卷草席铺开,这草席本是设在床边,月娘的病加重后夜里离不开人,他干脆就铺了床草席在旁边,方便入夜以后照料。只是有几次,当他早上睡醒时,太阳柔和地照在身上,他发觉身下异常温暖柔软,翻身一看,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月娘安静地睡在床下草席上——她夜里醒来把他抱上了床。

他摇了摇头,那些温暖的记忆就像雾气一样消散在了这冰冷刺骨的雪天,面前只有月娘毫无生气的尸体。他把草席仔仔细细地铺在坑里,又将月娘的尸体放进去,用草席细致地裹好,又将那几本诗册和经文也一并放入了坟中。最后,将土重新堆成一个小小的坟包,没有棺椁,也没有碑文。

做完这一切,柳夕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重新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雪越下越大了,很快将小土丘覆上了一层白。

柳夕臣跪麻了双腿,就又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地方是自己的,雪从天上一直下到他的心底,堆积出一层厚厚的积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埋了起来。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村郊。已经是深夜,今夜没有月亮,只有纷纷扬扬乱絮般的大雪。雪掩埋了土丘,血迹和大地,柳夕臣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零落亮着几盏灯火的村庄,转过身,决绝地走出了这个地方。

他朝着那座隐没在夜色中的巍峨山峰走去,极艰难而又极缓慢。

大雪很快将他的脚印也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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