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暂停通知】

塞烟寒月,孤城一片。

边角声中是敌情。

四面八方,长箭纷纷,如落雨如彗锋,一个衣甲佩刀的男子独自从巍巍千万尺的城楼下冲出来。蒙古人张黑月九尾白旗,一面面飘扬如叶。那一丸月亮烧在茫茫的火里,他那黑甲便也反着光,如一滴墨化在血中——铁面甲护在脸上,三角眼森森,嘶吼——

葛术虎人未下马,先朝他放箭。

他顶冒箭雨,身被数创,一路冲杀而来,扬刀奋力砍中葛术虎座下的一条马腿,叫道:“滚下来!”葛术虎翻下身来,立马与他滚在一处。不多久,葛术虎将他擒拿住,上手掀去这血面具,却是一行泪拖在他腮旁。是完颜允晟。败而犹怒,怒发冲冠,也不知面上是泪是汗是血。是滚烫,或冰凉。四目凝然,那精彩的眼睛,似曾相识。月光浮而如死,火海熊熊,长阵似蛇——葛术虎怔怔半晌,方松了手、收刀回鞘道:“你——你走吧。”

……

夜间,芳沅如感凄风苦雨,发起了邪热。安娘子扶她睡下,往额上搭一条冷手巾,自往帐外煎药去。风呼呼地吹。灯花忽的一爆。也不知睡至了几更,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地饮了碗药汁,苦而臭,又复眠去。依稀间,魂梦牵,山水重重皆渡过,一梦到临安……

八月初三夜,一叶莲舫摇。

那碧叶密匝匝,红衣半狼藉。天接水,水盛月,舟头斜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发披两肩,浓而欲飞;素衣素袍,横笛而吹,仿佛杨柳调。一池莲花一池红,半山泼墨半山妖。船也在摇,风也在摇,水泽清芬太动人,莲叶翻背,银浪一痕痕,不露叶下半点水——天净如洗,星子稀落,水岸有谁放了群花灯,也是一簇一簇红,一簇一簇地烧——

那笛子是描了金的,粼粼亦如波——

……

醒时,婢女们说这仗打完了。金人败撤而去,蒙古大军也已北还。芳沅才想动身,葛术虎人已进了来。

“怎么发烧了呢?是不是受了寒风?”

见这一个大活人,好端端、活生生,她竟又“唰唰”掉了些泪珠子,于是他急着拉手来哄:“我——我又说错话了?我可不计较你没来送别了!”她将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终于还是什么也未说,什么也未做,只摇了摇头,眼波初动。他来时只匆匆洗了把脸,血汗透征衣,浓发乍乱,大类一个黑毛罗刹鬼;而血肉温暖,亦非罗刹。静静半刻,又听葛术虎笑说:“泪而亦美。只是,宁四姑娘多笑一笑罢了。”又从怀内摸出一物,打开来是一把形如新月的桃木梳,“这是我在路上拿一匹马跟人家换的,送你。”芳沅眼望此物,问他:“送我这个做什么呢?”他将这梳子按她手心,说道:“偶然动了心思而已,也非什么珍玩……你快收下吧,桃木梳最能养头发的……四姑娘——四姑娘——你以后也不要去金国找爹爹,好不好?我们蒙古的草最青,牛羊最肥,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你不要去找他们,好不好?往后我俩在一起——在一起牧羊——好不好?”

芳沅只自赧然,一语未发。

“好不好嘛?我他日若是死在那沙场上,亦不知你为不为我哭呢——”

“这梳子,我留着。”

听她这么一说,他方放下心来。

安娘子进来问:“四姑娘可好些不曾?”

“还有些微的头疼……”

“那便歇一歇吧。”安娘子说,又将葛术虎叫了出去,“你待她须当心些才是。”葛术虎道:“我如何不当心了?”一面又红了脸,“连句话儿也不能说么?我并不知犯了哪一条律法……”安娘子笑道:“你这样粗莽,迟早吓坏了她。那梳子,她收下了没?”

“我叫她收下了——”

“那必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在的。”

秋草黄时马正肥。

一行车马日夜兼程,未张伞盖、不备卤簿。都城辉煌,王府门前先有一个小巧的美人来迎。她年纪也只十六七,服色如宫装,脚还是大的;一眼望见完颜允晟从马车上颤颤地下来,便急来扶他,忍泪道:“贱妾想王爷呢——”完颜允晟扬眉笑道:“你阿姊呢?却不见她来迎?”秋婵便也强笑道:“春琴姊姊正忙着给王爷赶一件冬袍。”忽而下了泪,“贱妾早盼着王爷回来了,一片心肝都快想碎了!”

他将她揽过来,劝道:“不可哭了,这三两银子一两脂粉呢。咱们小秋婵哭坏了妆可不好看了……”

“王爷可伤着没有?”

“不曾。”

秋婵一道地扶他,还欲说些体己话慰劳,但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下去了。他命她取来一小碟碎谷料,自往楼阁之间、水榭游廊之外、那森森阴阴的池畔喂金鱼去。秋风瑟瑟过,菊栏铺锦绣。也拂乱了头发,添得憔悴。良久,他望红白鱼儿相争,心中居然郁结更甚,忽又听下人报道:“太学博士王彦潜求见。”完颜允晟说:“请进来。”便见王彦潜又携了几轴画献上,面上仍堆笑道:“臣心知王爷苦闷,特献几张山水。”两人便一径去了啸松厅,一同品画。先看的是一些寻常的山水花鸟,褒贬不一,尔后却是一幅人像,所画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面若银盘,眼点秋水,檀口一点点,细贴几弯珍珠妆,六扇博鬓铺金翠,褕翟流光。

“这是——?”

“王爷,此为南朝皇帝赵昚之女,业已仙逝的嘉国公主,名作‘钿儿’。”

完颜允晟捧画细品一番,展颜道:“人好,画得也好。世上丹青多,却惟此一张是妙品呀。”

当夜,他在书房案上闲览《鬼谷子》,一豆灯悬,渐渐盹着,只见那嘉国公主一人坐在秋千架上,月色醉一片,琼华淡淡,秋千轻轻荡,罗裙动时似流一江烟霞——她口中低低吟道:“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鬓嚲乌云,目动婉婉,腮如杏,唇如朱,月如霜,梨赛雪,“牡丹亭下吊香魂——”将裙一提,却是一双小小的金莲……一线秋风撼朱扉,真作假,假还真,亦梦亦幻,亦虚亦实。醒时已四更,这一页书方读到——“审得其情,乃立三仪”。

牡丹亭下吊香魂——

又似风吟。

秋影秋声里,秋心秋意浓。

完颜允晟便左右眠不得,提了笔来,铺开画卷,将那肖像一笔笔临摹了,蘸浓墨,施金彩,砚台笔洗一场忙,于空处细细题道: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又一夜,月在轩窗,秋婵往那床上轻轻卧了,张臂拢住完颜允晟,娇声叫道:“王爷——”他便笑说:“数月不见,仍是这猫儿般的妩媚。”秋蝉道:“阿姊说她困顿得紧,已先睡了。我一个人无聊,便来寻王爷。王爷想不想秋婵呢?”他又道:“平日里她就懒洋洋,我回来这些时日,也不见她来。说是为我做了衣裳,那衣裳何在呢?要我说,她还真不如你。我宁想你多些。”便也翻了身,将她抱了,那一头好头发流泻,不簪半点华翠,“秋婵呀,我大哥说多时不见,明日要请我去鸳鸯楼品茶。我便单单带你,不带她。”

秋婵笑道:“阿姊若是生气了,我可哄不好。”

“不需你哄。”他往她眉心吻了一记,蜻蜓点水,“我顶顶疼你。”

她听了这话,便要褪衣服,又被他拦道:

“我也疲倦得很,今夜便睡个囫囵觉吧。”

次日竟落了薄雪,庭中腊梅好,清气如诗。

丫鬟们将暖手炉送来,又将完颜允晟、秋婵二人扶上了马车。市井中人流往来,不足一刻即到了鸳鸯楼。已有个家仆候在楼下,迎道:“小人郑护,见过沈王。越王大人在二楼呢。且随我来……说是南边来了位佳人,在此煮茶为生,不知样貌几何……”边说边接引他们上楼,“已将闲杂散去了,只余越王与几个护卫在呢。再有就是那佳人了……”秋婵回身一望,说道:“下头仿佛有人叫着越王的名字呢。真真大胆!”郑护道:“不必理会,必又是那道姑。说是叫什么姑射上仙,其实就是海陵一朝哪个官儿的女儿,俗姓大氏,名摩登伽,故弄玄虚地不知寻来做甚,算上今日,已求见了两回了……越王大人说,此等女冠必是贪慕荣华、阿谀攀附之辈。”

楼下果有个女冠子,一袭白袍,因跪地而拜、面遮素纱,并不知容貌。

完颜允晟说:“大哥好道之人,沾得仙风道骨。我等大俗人倒不配与他饮茶了。”

主座上有一男子,略长允晟几岁,亦未髠发,挽髻若道士,戴白玉冠,素衣素袍,因是兄弟俩,面貌相似的俊。完颜允中先笑道:“三弟经边关一役,方像个大人了。”完颜允晟朝他一拜,即携爱妾坐下:“你家仆人说南方有佳人,不知佳人在何处呢?”完颜允中道:“有了两房小妾尚不知足,当心啊你。”完颜允晟便也打趣他:“我可听说有个姑射上仙来缠大哥呢。《列子》有言:‘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士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这上仙必是个绝代的美人儿,投了你的怀,你竟还不要?”他便说:“‘仙人曰:人但知食可以疗饥,不知学道可以疗死。人但知饮可以止渴,不知修道可以止命。人但知容媚为好,不知存神以益寿。’我二十有余,尚不娶妻,修道修真,存神益寿,当真白白送我一个美人,我也不要呢。”一面吩咐下人道,“去将那阮娥请来煮茶吧。”

便见阮娥打帘而入,秋眼虽无正视,而亦含波。

完颜允晟见而一呆,这岂非那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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