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小雨,柳初绿。
“诸位也都晓得,今儿是乾道三年。”台上一个妇人,五十余岁,长眉薄妆,青帕裹髻,上穿绣花对襟大袖、下着皂罗纱百褶裙,将折扇于掌中一扬,对他们笑道,“隆兴元年,官家平反冤案。倘岳爷还在,定不叫那完颜亮过了江去!在下今日要讲的却是建炎旧事。说那金兀术见了咱们岳爷,先有三分着急,硬胆问道:‘你这南蛮姓甚名谁?快报上来!’”她将折扇高高一举,作笑骂道:“岳爷笑喝:‘我已认得你这毛贼,正叫做金兀术,大名完颜宗弼,号四太子。你欺中国无人,兴兵南犯,将我二圣劫迁北去,百般凌辱,自古至今,从未有此,恨不食你之肉,寝你之皮!今我主康王即位南京,招集天下兵马,正要捣你巢穴,迎回二圣,不期天网恢恢,自来送死。吾非别人,乃大宋兵马副元帅姓岳名飞的便是!今日你既到此,快快下马受缚,免得本帅动手。’”又作一亮相状,“兀术道:‘原来你就是岳飞。前番我王兄误中你诡计,在青龙山上被你伤了十万大兵,正要前来寻你报仇!今日相逢,怎肯轻轻地放走了?你不要走,吃我一斧!’”她将折扇漫点一番,如绘声绘色,“此贼拍马摇斧,直奔岳爷,岳爷挺枪迎战。枪来斧挡,斧去枪迎,真个是:棋逢敌手,各逞英雄,两个杀做一团。”
“哪个胜了?哪个败了”
“自是咱们岳爷大胜!”
“且听小人道来。”妇人嘻嘻而笑,又讲下去,“岳元帅与兀术交战到七八十个回合,拔出腰间银锏,耍的一锏,正中兀术肩膀。兀术大叫一声,掇转火龙驹,往谷口败去,见路就走,逃下山去了。山下将遇将伤,兵逢兵死,直杀得天昏日暗,地裂烟飞,山崩海倒,雾惨云愁。这正是——”她提起惊堂之木,正拍在中央,“大鹏初会赤须龙,爱华山下显神通。南北儿郎争胜负,英雄各自逞威风!”
台下已绝倒,有叫好,喝彩不休。
讲罢这一段,她携了包袱,捏了折扇来向各座讨赏。大家给些铜板之类。她把铜子往荷包内灌了,又举扇行至茶楼上,见画栏内有两位姑娘。山外青山楼外楼,烟雨细濛濛。一个约十五六岁,身细削而态袅娜,风流楚楚,一张小脸儿似鹅蛋,流云挽成龙蕊髻,长鬓如柳,簪花戴翠;眉学春山,颊施浅朱;新作“三白妆”,粉若啼痕,一点芳唇;桃粉抹胸,同色暗纹对襟褙子,往下是一对绣鞋衬着秋香色五花联珠的玉绿百迭裙。另一个岁数更幼,方十三四,面如银盆,饰宫黄,描玉靥,小盘髻上斜插一把镂花的小银梳。后头拱立两个丫鬟,一蓝一绿,各抱两把素伞。她料这二位必是大户之女,便堆笑来拜:“姑娘仙妃似的人物,不在那绣楼绣花,也来抛头露面、听我说书?”大些的递来一钱银子,放于折扇之上。因她蓄着长指甲,如削葱。妇人惊道:“多谢娘子!娘子慷慨!”将扇上银钱一刮,扇面始露三个草字“满江红”,“贱妾不曾请教这一位是哪家千金?”
“大娘,我叫宋芳沅,家中行第四,阿爹是当朝二品。这一个是我妹妹,叫阮娥的。大娘讲得十分好,咱们岳爷也好。只可恨这个金兀术,直该千刀万剐了去。”
阮娥在侧附和:“是呀是呀。”
“原是宋四娘子。”妇人道,“娘子爱听,我可多讲一些。”便从包袱内抽出一轴长画,往这茶桌上细细一摊,塞外断雁,十里秋色,“这一幅叫《秋猎图》,车架华盖十二、胡人四十八、老虎五只,设色无一不精,工笔无一不妙。金人有‘打围’之俗,亦即围猎。完颜亶东狩得五虎,左丞完颜勖上献《东狩射虎赋》并此画一张。他心悦之,后又将此画赐家父。家父南渡,视若珍宝。惜我日渐困窘,以至说书为生,这画便也快拿去当了!”徐徐太息,又说,“为首这一个胡人是画的完颜亶,左旁一个是完颜宗弼。四郎君以姿仪之美,气度之雅,卓然凌于众王。娘子可知四郎君结果如何?他一生多征伐,却是以四十八岁之龄死在这病榻上。天下之事,兴亡有序。国,无不灭者;王,无不死者。”
风雨渐泣渐停,芳沅、阮娥往那画中细瞧,一个胡人郎君勒白马、负弓箭、挎金刀,红袍如血,回头一顾……
一轮春月当头,照太平。
钱塘门外霍山路有个祠山神,号正佑圣烈昭德昌福崇仁真君。二月初八是其诞辰,当夜都城内外,车马如织。台阁巍峨,神鬼威勇,并呈于露台之上;有十太尉、七圣、二郎神、神鬼、快行、锦体浪子、黄胖,杂以鲜色旗伞、花篮、闹竿、鼓吹之类。其余皆簪大花、卷脚帽子、红绿戏衫,执棹行舟,戏游波中。自早至暮,观者纷纷。仪仗整肃,装束华丽。西湖画舫尽开,苏堤来往如蚁。龙舟荡桨,争夺锦彩。公子王孙,五陵年少,花事方殷,竟日嬉游,此为临安一大胜景。
一树海棠从岩中斜出,花月皆照人。
芳沅坐于花下,鬓旁是阮娥方为她簪的一朵梨花。梨瓣白,蕊心一点红。何湘君、阮娥为她跑摊子上买沙糖冰雪冷元子去了,留了十三岁的宋立、十九岁的小厮罗正相陪。她静待半日,拨弄腕上一串白茉莉花儿,一粒一粒地数,看往来的人马,人家头上花样亦多,簪金凤的,戴银冠的,皂幞头,蓝帻,青巾……红马,骊马……额上如星的,踏雪的……宝马雕车香满路。因课业之重,先生本要留堂。是湘君将她说动,才放了芳沅出来……芳致初嫁,故不在;芳采则约了几个姊妹拜蚕神娘娘庙去了。芳沅久坐无聊,忽见湘君挤出人流,招呼罗正过去。罗正应了一声,去帮他看护嫋嫋。湘君又说:“阿立,元子好吃,你也陪你嫋嫋姊姊吃一碗去。”宋立道:“我方在家吃了许多滴酥水晶鱠,吃不下了。”湘君笑道:“嫋嫋姊姊多时不见你,想得紧,你去同她说说话儿也好。”见他远了,才同芳沅坐下,已十**岁的男子,身形巍巍,却不避嫌,仍要往芳沅身侧挤,月光扫及那圆领纱袍上的一片桃花卷草纹,革带镶三块翠玉。
他戴方巾、踏皂靴,鬓边亦有一枝灼灼的春杏,似效前朝风流文士。惟生得一张好脸,戴得花也配得花。少年艳质胜琼英。那眼若有情,像姑娘的眼。
“四儿,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
是一枚径约一寸半的白玉环被塞来芳沅手中。
她“哎呀”一声,像被此物一燎,急急忙忙要还他:“哥哥做什么呢!这——于礼不合。”他将这手与玉环一起握牢,仿佛坚定:“我为‘湘君’,你可做我的‘湘夫人’?”
“哥哥将话说错了!”
“我祖上亦阔,如何不配?若中进士,必娶妹妹!”
芳沅哪里听过这一些,羞躁懊恼,推不开、挣不脱。阮娥与罗正等人离了摊子,手头皆是风车、绒花等物,远见二人似生忸怩,无不纳罕,都叫道:“争什么呢?有何好争?”阮娥眼儿尖些,看芳沅手中白莹莹一个玉环,还系着彩绦,心下竟已猜着,不免含酸吃味:“我前日还跟哥哥闹,要这家传的玉环来玩,今日却被四姐姐夺走了!是我亏!”湘君轻轻罢手,整色而说:“今夜过节,兄弟姊妹两小无猜、闹着玩罢了。嫋嫋若喜欢,明日便也送你一个。”阮娥说:“我不要别的,只要四姐姐这个。”芳沅趁而起立,将玉环送与她:“我不爱金玉,妹妹喜欢,就给妹妹了。”阮娥却说:“不是哥哥送的,我也不要。”芳沅看她如生娇色,十分不解,又望一望湘君,他正了正方巾,亦补一句:“就当是四儿代我送你的吧。”
阮娥一听,方欢喜起来:“谢哥哥、谢姐姐。”
一行烟花亮起,如星如雨。
人间仰头而看,水岸喧声大起。
从夜市回府,芳沅不敢与人多言,只拿枕头盖了脸,便欲睡去;翻来覆去睡不成,即起了来,命丫鬟吟烟点了灯,又取了些纸笔,自往那一页碧云春树笺上题了一阕《钗头凤》:
青霜剑,白玉鞍,画楼春晓明月残。
锦屏前,琵琶慢,故国魂断,坐看吴山。
乱!乱!乱!
杏花晚,罗衾寒,银釭相照红泪染。
翠眉弯,愁痕淡,鬓云轻掩,犹感君怜。
叹!叹!叹!
丫鬟咏絮道:“咱们奴婢识字不多,却也觉四姑娘写得好呢。”
“这是我阿娘所写。”
丫鬟们又问:“不知所思者谁?所叹者谁?”
芳沅搁笔道:“我无所思,亦无所叹。只是,今夜眠不成啊。”
引用:钱彩,《说岳全传》;吴自牧,《梦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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