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云如块积垂,风过塞草,一条小河曲折粼粼。
岸上马群来去,如飞五色之云。
芳沅提了个元宝似的草篮,篮内放木梳、手巾等物,独坐河岸。她着苎丝暗花滚边团衫,配一条烟色缠枝莲荷罗褶裥裙,解辫散发,临水梳洗。那红头绳就绕在左腕上,晶莹一段雪。另一只腕上则佩了个柳叶银镯儿,细而婀娜。因是簪缨之家,本当用金子打,是怕豪侈张扬,才制此银镯,作日常之饰。她偏去头,水洗两回,将几乎过膝的一头丝发梳篦好……浓润如香云拂流……
“喂——”
她吃了一吓,一扭身,看见还是他。
葛术虎牵一白马,那大红云龙八吉祥金褡子银狐袍衬他如神人,见她张皇,像未悟着,仍赶马来饮水。她因双臂半裸在外,袖褪至肘,一时腮红欲烧,如春杏,一个字也再迸不出,呆呆看这二月春雪一般白的马低饮了半日的水。他说:“它叫阿兰扎尔,本是塔塔儿部察阿安人的马。阿爹砍了他们大汗的头,它也便成了我的马。阿兰性烈——就同你一般,伤过七个人。吐蕃有《驯马经》,每饲良马草谷,先调/教四十日,步度七次;备鞍之前,观其毛尖、粪便,教以‘野牛步’;备鞍行时,跑第一个‘苏尔通’与末一个‘苏尔通’前,须快慢相交八次;因阿兰膘肥,也须快慢松紧交替行之。寻常之马,驯至这般便也乖了。独阿兰不乖,我一上鞍,它便要跳腾胡闹,直将我狠狠甩下地来……它扭脖儿、撂蹄子,喷响鼻、嘶鸣,只差骂我、咬我。我拿马竿来套,马鞭来抽,骑它三日、打它三日,它流了三日血,倔强将死,方听我话了。”又从手中变出一个草蝈蝈,“看,这是我编的,你这娇小姐,一定没有见过这个。”
“四儿不是什么娇小姐。”芳沅道,“还在府中时,阿娘每叫我悯惜、体恤下人与奴婢,也常赠药施粥,捐香油、海灯、做布施。所以——四儿并非娇小姐……”
“好,是我将话讲错了。”他笑说,“你一个人在岸上好好的,别叫这大风给吹走了。你柔得像一条春柳枝,想必是不会骑马的。你若想学,我便教。”
他牵马远去,一痕红袍……
回帐中,安娘子在碾药、捣药,吩咐芳沅来抄录药方、医书。
芳沅便伏案,誊抄一本《素问玄机原病式》:
今特举二百七十七字,独为一本,名曰《素问玄机原病式》。遂以比物立象,详论天地运气造化自然之理,二万余言,仍以改证世俗谬说。虽不备举其误,其意足可明矣;虽未备论诸疾,以此推之,则识病六气阴阳虚实,几于备矣。盖求运气言象之意,而得其自然神妙之情理。《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老子》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盖由规矩而取方圆也。夫运气之道者,犹诸此也。嗟夫!仆勉述其文者,非但欲以美于己而非于人,矜于名而苟于利也。但贵学人易为晓悟,而行无枉错耳。如通举《内经运气要旨论》及《医方精要宣明论》者,欲令习者求其备也。其间或未臻其理者,幸冀将来君子以改正焉。但欲同以宣扬古圣之妙道,而普救后人之生命尔……
安娘子一边忙一边道:“真宗子(刘河间)有一名方,叫防风通圣散,用防风、大黄、芒硝、荆芥、麻黄、栀子、赤芍、连翘、炙甘草、桔梗、川芎、当归、石膏、滑石、薄荷、黄芩、白术,特以汗、下之法攻治风热心火之毒。我以为,上方可再加一味银花,共奏清热解毒之功。师父奉‘火热’之论,用药多寒凉之品,而苦寒败胃,故我每以枣汤送服,一顾脾胃,二护体虚也。我投河间一派,数来二十有五。我九岁时害过一场大病,被家中以草席一裹,送至他府前,是他一心慈悲,将我救治,又喜我资才殊异、苦学好问,方收我为惟一一个女弟子。当时,他只三十二岁,从师祖陈师夷门下学成,声誉之隆,俨然一派,淳素俭朴,不爱虚名,每日持《素问》一卷,研读半生。这《素问玄机原病式》便是他心血之作,集宋、金医家之大成。”又往药碾中添一把细草,与她笑道,“四姑娘,我早年在河间还设过一间小小的医堂,每遇寒门则只收钱一文,故号‘安一文’。这为医之心,只二字,曰精、曰诚。后来嫁作人妇,我与东方先生到蒙古,敦必乃大汗之妃——也即葛术虎的生母,名叫阿莲豁阿,‘豁阿’是‘美女’之义;她是六部鞑靼(白鞑靼)第一的美人,也是大汗第一宠。你瞧瞧,葛术虎是不是也不那么像一般的黑鞑靼种?是因他亲娘之故。他娘当年梦苍狼入怀而感孕,得了如此一个漂亮儿子,便拿他当女儿养,穿耳环,是表爱惜、疼惜之意,也是有无病无灾之祈福。葛术虎是长子,二十一岁,力能挽两石之弓;二弟叫葛忽剌急哩怛,二十岁;三弟叫合产,十七岁;四弟哈剌喇歹,五弟葛赤温,六弟秃撒勒尚为垂髫,再往下是两个妹妹。一日,大汗对东方先生说,爱妃忽得眼疾,视物不清。我前去诊视,开一剂血府逐瘀汤,用桃仁、红花、当归、生地、牛膝、川芎、桔梗、赤芍、枳壳、炙甘草、柴胡。服之三剂,始能视物。大汗大悦,便收了他做谋士……”
两人闲谈间,东方先生进来道:“不知四姑娘可好些没有?”
芳沅答说:“初时乏力,现已好了。多谢先生、大娘。”
东方钺坐下饮了一碗粗茶,说道:“浑家已将玉佩一事说了,可你一介弱女,清清白白,又有何辜……我亦喜你柔婉贞静,便像我多了个女儿一般。”芳沅道:“我只认我汉人娘。金人凶暴,与禽兽何异?”
“此去临潢府十五里,金虏奸滑,恐有变祸……我劝大汗说且战且战……南宋有赵昚,金国有完颜雍,蒙古有敦必乃大汗。赵昚贤,完颜雍慧,敦必乃勇,皆一时之人杰。靖康之恨,一日不敢忘。我祖父辈、父辈虽失/身于金,也是为时势所逼——时乎?命乎?金虏之猛安、谋克将我一家鞭打、凌虐……家中姨婶也惨死梃下……此恨真一日不敢忘!早年闻说建炎天子亦有雪耻之意,可我这身世……哪怕一朝南归,也只会被算作区区一个‘归化人’,难得重用……我东方钺一生所做惟两件,第一除尘洗心,第二经世济民。”他一掌将书案震颤,“愿伏剑为南朝之厉鬼,杀贼!杀贼!”
“先生称天子贤,我却不解。”芳沅将这一支小青花暂搁在瓷架上,睨注良久,如生幽愁暗恨,“阿爹说……说他只知在泻碧池喂鱼……他更将我举家流至烟瘴之地,何以赞他贤呢?”
东方钺笑说:“赵昚之贤,第一在于崇岳贬秦,第二在于隆兴北伐,第三在于求谏纳言。德寿禅位,拨乱反正,其实之功,蔚然成风啊。”
芳沅亦叹,只自提笔又抄录下去:
大凡治病必求所在,病在上者治其上,病在下者治其下。中外脏腑经络皆然。病气热则除其热,寒则退其寒,六气同法。泻实补虚,除邪养正,平则守常,医之道也!岂可见病已热,而反用热药,复言养水而胜心火者,可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深可戒哉!
……
又将被褥裹紧一些,似已三更天。
因思家事,辗转不成梦,芳沅披了一条纱巾起来,自往帐外走。灯不点,篝火死灭。一轮寒月点长河,风将纱巾一吹,兜头裹脸的,等把它拂开,便见烟草十里,水声如咽。大风吹,吹也吹不破愁云,这一条白纱巾飘飘如仙如鬼,荡落水中。芳沅不及懊丧,解下一双鞋袜便去追它,涉水远去……裙裾俱湿,将它从河中一捞,忽听一句:“原是葛术虎的新欢啊——”流云渡月,一河影碎。草岸上多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是一伟岸丈夫,也留“婆焦”头,环剃一弯顶发,双辫回折,垂绾在肩,穿葱绿浑金花右衽百褶袍,束带极细,腰系一支竹笛。
芳沅当他浮浪无礼,叱道:“我会叫他砍下你的头。”
“还真是个烈性子。”他露一笑眼,“难怪他那么喜欢你。我叫昭烈,是他的结义安答,大汗麾下的敏罕那颜(千户长)。换而言之,他该称我一声大哥。他可舍不得我的头。”
她渡河而来,行至岸上,提了鞋便一溜烟跑回帐中……
将那鞋子抱怀中,芳沅心跳如鼓,直恐他追上来。静静半日,除了风啸水吟,再无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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