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盛宴

对于苏砚来说,世界的天空是由裴照野组成的。

野哥让他活着,他就活着。

如果野哥死了,他就去找一把生锈的剪刀,死在他的身边。

这是一种很自然的约定,像是河流上必须有桥梁,一旦河流泛滥,那么桥梁必然也就垮塌;也或者是一只必须落在鲜花上的蝴蝶,鲜花枯萎,蝴蝶上的鳞片也就该消散在泥土中。

所以,苏砚从来没有设想这种结果——野哥不打算认他,那条巨大的天堑并非将他们吸入其中,而是横在他们之中,一边是燕子楼与谢迟,一边是司礼监与东厂。

苏砚更没有想过,所谓草菅人命权倾朝野,竟然会出现在裴照野的身上。

这比他乘坐在软轿上,要前去帝王的床榻上更加让他无措。

凤鸾春恩车门前的摇铃轻响,随着夜风,垂下来的细帘流苏不断摇摆。而他透过鹅黄色的围帐,能看见车前方是那个人提着灯。

裴照野,东方白。

他背对着自己,一言不发。

苏砚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这个漫长的宫围中走到今天的。分明是灯火通明的高墙,但却显得那么冷,黑色的瓦沿上浮着月亮,像是一双寂冷的眼睛从高空冷冷的看着一切。

像是寂冷的命运一直这样注视着他。

此刻,宫围并非是寂静的。

万庆节入夜才到达最**,整个金陵城,都在节日之中沸腾。

慕容麟带领百官放完了灯,天空都飘起了一盏盏孔明灯,几乎将星星的光芒都遮住。他放完,便回到了未央宫内,等待着今晚上最大的礼物。

终于,马车到了。

朱红色的漆门缓缓打开,金黄色的帷幕在宫婢的手中被抬起。

偌大的宫宇中,最中央是一个围帐似的圆形纱帐,走了两步,才看见层层叠叠的纱如同薄云,在几万盏烛火的光芒中流转。

空气中弥散着不知名的香气,远处,依稀可以听见编钟的碎响,同夜幕缓缓的沉降。

平日里一身龙袍的年轻帝王,正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琉璃杯盏,紫红色的葡萄酒,是这里唯一的深色。

苏砚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去,缓缓跪下,唯一的声音出现。

是东方白。

“陛下,人到了。”

东方白跪在苏砚的旁边,他低着头,背微微的弯曲。

并不像昔日那样笔直。

慕容麟似乎有些醉了,他没有起身,只是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看向面前跪在地上的人:“这就是王若安送上来的人吧。”

苏砚心里一惊,他知道?

他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只听见东方白缓缓一声:“是。”

他也知道?

朝堂之上,或者说未央宫中,似乎并没有秘密。

“不错,深得朕心。”东方白轻轻一笑,他饮下一口酒。在酒意之下,他斜飞的眼眸染上了一丝慵懒之意,然后他那玩味的目光就转向了身边的东方白。

“陛下满意就好。”东方白回答,他应当已经非常懂东方白的所有意图:“明日,奴婢会派人给王大人一些赏赐,相信知道圣上满意,他也会心怀感激。”

“只是赏赐?”慕容麟问。

“毕竟不过一个乐伎,要是给多了,奴婢怕朝野非议。”

“这样。”慕容麟站了起来,他的脚步微微摇晃,一步步朝这边走来,苏砚以为他要靠近自己,而他却在东方白面前顿住了。

慕容麟突然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像是在夜色里撕出一道创口:“东方白,是朝野非议,还是你们东厂非议?”

一句话,空气凝滞。

就连远处的编钟声似乎都停了下来,苏砚顿时浮起了一层寒意,他一动不敢动,目光缓缓的转向东方白,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没有想到,东方白并没有停顿,依旧是低沉的、毫无波澜的声音。

“东厂是陛下的耳目,陛下满意,东厂怎么会非议?”

“朕的耳目?!”慕容麟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容,他将手中的琉璃杯一掷,巨大的破裂声在地上炸开,苏砚猛地一惊,就听见慕容麟继续说道:“好,好,东厂不愧是朕的耳目,司礼监不愧是朕的朱笔,你东方白!也是天底下响当当的——”

“九千岁——!”

一句话,像是抽出了一把剑,落在了东方白的肩头。

苏砚不知会发生什么,他只知道,宫宇之门不知为何都关了,整个皇宫大殿,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可只在抬头之间!厚厚的围帐之中就冲出了一大堆人,一个个身着黑衣,身材高大,长刀赫赫。

苏砚从没有见过这阵仗,一下子吓得懵了,瘫在地上,就连头上的发簪都跌落在地。却见东方白缓缓站起,面色不动,丝毫不慌。

“陛下这是,喝醉了。”

慕容麟冷笑:“是,朕喝醉了,醉到总算做了这件事。”

“喝的太醉,就会辜负美人,浪费良宵。”

“是吗,朕倒觉得,你死了,才是最好的良宵。”

双方剑拔弩张,为首的侍卫刀光一闪,朝着东方白冲来!

慕容麟立即后退半步,在侍卫的簇拥下厉声开口:“自清君侧以来,你的权势也够大了!这天下,你算九千岁,朕竟然只算一千岁,说起来东厂是朕的耳目,但实际上,朕的命令根本出不了未央宫,实际上,不过是东厂的一条狗!”

说罢,侍卫刀光即出。

可东方白也不知练了什么功,只是伸出手指,那刀竟然一节节碎在地上!

他翻手一掌,空气中仿佛卷出一场飓风,朝着那侍卫冲去。分明还在拿刀刺他的侍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风卷在地上,翻滚几下才勉强卸力。可即便如此,也受了内伤,一口血猛地吐了出来。

“陛下何必这么说呢?”东方白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他身上的金龙此刻犹如在空气中飞舞,几乎要将身边的一切吞噬,他缓缓张口,一字字说道:“奴婢一心为陛下着想,陛下为什么不理解奴婢的苦心?”

“你把工部尚书杀了,是为朕着想?”

“他贪污受贿,自然是为您着想。”

“你把抚远大将军从边境召回斩杀呢?”

“功高震主,奴婢为您未雨绸缪。”

“哦?”慕容麟怒极反笑,他指向东方白,手指不停的发抖:“那朕的命令每每到达司礼监,都会被司礼监修改再发,内阁首辅与朕从来隔着未央宫的大门,从不相见呢?”

东方白听得有些厌了:“都说了是为您考虑,您记这么多做什么?奴婢说了,今夜良宵,您不要辜负。”

东方白一步步往前走,慕容麟终于喊了一声:“裴照野!”

而这一声,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裴照野原本还敛住神色的眼睛突然尖锐,朝着皇帝冲去。周围的侍卫如潮水般涌来,他只用手,就将那些侍卫一一击退。

犹如龙击百鸟,鲸鸣群鱼。

周围的人群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他是这漩涡的中心,主导着一切进行。苏砚在这漩涡的中心,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被卷入暴风,却出奇的安静。

他这才发现,不管谁朝他攻击过来,裴照野都会将对方巧妙的带走,以至于苏砚的位置,竟然变成了全场最安全的地方。

这时候,苏砚才发现,那个旌旗之下如同骄阳的少年,似乎没有变过。

虽然侍卫有数十人之多,可在裴照野面前,不过燕雀而已。

场面逐渐转向绝对的优势,苏砚时不时会听见“咔哒”的声响,那是一个个人颈骨被折断的声音。地上逐渐倒下许多尸体,裴照野的身上沾满了血,他却未听。

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反抗,那就是违逆。

而裴照野如今的举动,甚至如同弑君。

剩下的侍卫围着慕容麟缓缓后退,似要撤离。像这种帝王所居的宫殿,大多都有一些密道,以防不时之需。

显然,现在这个不时到了。

眼见慕容麟要跑,裴照野冲了出去,他决定动手的那一瞬起,慕容麟就不能是个活口,哪怕天底下没有太监造反的例子,他也只能做这第一人。

以臣对君,从来没有退路。

苏砚见他冲了出去,不知为何,反而放了心。

他自认不是一个特别有见识的人,也谈不上什么风骨不风骨,只要野哥能赢,一切就好说。

反正都又不是没造过反,有过第一次,还怕第二次吗?

就在裴照野的手突然要抓到慕容麟时,突然间,一个巨大的爆炸声音传来。

没有想到,慕容麟居然留了后手,他在即将退到死角之时,一个侍卫从角落里出来,拿着一把火器,冲着裴照野开了一枪。

火器伤害有限,不过是将一颗铁子炸飞出去,准备的时间又太久,登不上台面,可没想到裴照野躲开一枪,竟然火器又连开数枪,打穿了裴照野的右手!

血液迅速从蟒袍下洇出来,苏砚惊的喊了一声,而裴照野也后退数步。

习武之人,断了一臂,折损大半。慕容麟见形势好转,大笑出声。

“看样子还是朕技高一筹!”

裴照野左手一抬,将落在地上的发簪吹起,朝着使火器的人冲去,那人的喉咙被开出一个血洞,当场盗取。

但即便如此,裴照野还是损伤不少,剩下的四五个侍卫见状,连忙一拥而上,裴照野抵挡过其余几人,偏生剩下最后一个,终于将刀抽向了他的胸口。

只听见慕容麟说道:“你终于要死了。”

若没有任何变数,裴照野在这一刀之下,必死无疑。

大殿之内,灯火摇曳,门外,传来了烟火之声。

当天空瞬放出一朵巨大的烟花时,整个未央宫内也被照亮,一切即将到达终局。

就在这个时候——

苏砚不知为何,身上突然涌出巨大的勇气。

他站起身,朝裴照野冲了过去。

他如同一只幼小的飞虫,像是在这场盛宴当中偶然出现的角色,可就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候,他扑向火焰,遮挡住了最致命的一击。

“野哥!”

他冲了过去,刀刺穿了他的胸口。

他发现,原来人死前时间会变慢不是假的,他看见帝王错愕,侍卫不解,最重要的是,裴照野冷冽的眼眸终于出现了巨大的动荡,像是被掀起了巨大的海啸,天空都被这股风浪撕开。

“野哥……”

他想喊,声音却不见了。

裴照野一只手连忙将他抱住,另一只手朝那侍卫冲了过去,侍卫也倒地身亡。

慕容麟还活着。

可裴照野现在已经顾不得了,他将苏砚抱在怀中,苏砚只觉得眼睛的神色渐渐模糊,一切都远了。

人之将死,并不感觉到疼痛。

但他并不后悔,毕竟说好了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不能看着野哥就这么死去。

人死亡时,最后消弭的是听力,于是在最后的落幕中,他终于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来自于他熟悉的裴照野。

“小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盛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