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神十五年,都城正值春和景明时节,经过两场春雨绵绵,街角的香椿发了绿芽,山上的皑皑冬雪也融了春溪。
华盖翠幔的马车驶过长街,通过御林军的查验,缓缓进入巍峨皇城,这是魏明姬头一次进宫。
魏夫人正与她交待道:“太后娘娘人极好,按辈分,你要唤太后娘娘一声姑祖母的。”
这些话,母亲进宫前早说过无数遍,魏明姬早已将其烂熟于心,但她不会说。
“太后娘娘召见了朝楚公主,你万要好生表现,莫让朝楚公主看低。”
魏夫人对此事心怀忐忑,看了女儿一眼又觉得颇有底气,若是明姬这般出色的女子,朝楚公主都看不上,哪里还有能够入得公主青眼的呢,魏夫人都不信的。
“知道了,母亲。”魏明姬口中应和着。
眼睛透过被微风掀起的车帘缝隙,看见朱红宫墙,上面覆着琉璃瓦,映着湛蓝的天空,还有远处被山岚遮掩的青苔山。
住在这皇宫里的人,都是什么样子呢?
尚且十五岁的魏明姬,怀着这样的疑问,踏入了这朱墙碧瓦的地方。
颐安宫,是皇太后的居所。
魏明姬与母亲一同觐见太后娘娘,由掌事姑姑相迎,随后领她们进入颐安宫主殿觐见。
太后娘娘喜欢亲手修剪花枝,她们进入内殿的时候,魏太后正拿着一把小银剪子,修剪一盆新开的金茶花,见她们进来,也就放下剪刀,坐到了凤位上。
魏夫人首先跪下道:“臣妇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魏明姬跟在母亲身后,拜倒在殿前盈盈道:“臣女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魏明姬生得一副好相貌,走到哪里都是值得夸出口的,魏太后见她知书达理,钟灵毓秀更是欢喜,笑道:“都起吧,明姬倒是出落的越发标志了,像是水仙花一样。”
魏明姬微微红了脸,低首自谦道:“娘娘谬赞,明姬不敢当。”
见她这般规矩,魏太后道:“大哥倒是把你们这些小辈们也管的乖巧。”
魏太后口中的哥哥是如今的魏老太爷,当年也是极为厉害的人物,扶持先帝,又辅佐当今,虽然归隐,但在朝中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人。
事关长辈,魏夫人不好答话,魏太后想了想,又叹道:“朝楚她们这些女孩,反而被她们父皇娇养太过。”
说起朝楚公主,魏夫人倒是笑着说:“朝楚公主从白玉台下来了。”
白玉台只是他们的一种惯称,那是在皇宫的寒山宫,传闻是白玉为阶,黄金筑宫,那是朝楚公主的居所,也是属于祭司神女的地界。
说起朝楚公主,魏太后和魏夫人似乎就要说正事了,随即魏明姬被请到颐安宫庭前的缀锦花苑。
她知道母亲此次进宫是与太后娘娘有事相商,内容她大概也是知道的。
魏家从魏太后之后,就没有魏家女进宫为妃了,而诸位皇子日渐到了成婚的年纪,诸家有适龄女儿的也都准备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魏明姬正坐在亭子里饮茶,就见海棠花树后的路径,似有人抬玉辇徐来,这地方极好,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因为海棠树挡住却看不见内里。
至颐安宫门前,宫人出声道:“公主殿下,颐安宫到了。”
从这里往前就要主子们步行了,玉辇上的少女下颌微收,走出来脚下步子极稳,又很轻盈,眸子如敛了一倾清江水,清冷俊美。
少女眉眼张致,端的殊色清艳,面色雪白,明眸皓齿,身着丹纱纹大袖对襟罗衫,碧纹湘江长裙上系玉带丝绛,衬得朝楚公主身姿清拔如兰。
闻说这位公主半个月前,才过了十五岁的芳辰,魏明姬与她不过差了几个月而已,与家中姊妹年纪差距一般,但公主是公主,是和姊妹不同的。
魏明姬只当自己已经生得颇为貌美,如今见这朝楚公主却更添清贵,不由得惭愧的低下头去,现在只是尚且年少,待来日,何人才能做其驸马。
听见有人声,她复又抬起头,就见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沿路随宫人而来,正与朝楚公主逢面。
“见过三皇兄。”朝楚公主颔首见礼出声道。
三皇子从身影看上去颀长削瘦,她从侧面看去,只看得见其乌发浓密,颈侧白皙,腰背挺直。
“皇妹不必多礼,”三皇子摆了摆手,语气亲和,问道:“朝楚也来拜见皇祖母?”
朝楚公主轻颔首,温声应道:“正是。”
“皇妹先行。”三皇子轻轻一摆手,开口嗓音天生的低沉,带着略微的沙意,一口官话口音清晰,咬字雅正。
看起来是十分严谨的人,礼节周到,难道,皇族的兄妹相处,都这么彬彬有礼吗。
“这便是三殿下了,果然是人中龙凤。”身边的侍女赞叹了一声。
看起来兄妹亲和的画面在这春日里,魏明姬有些恍惚,这可与她想象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景象迥然相异。
朝楚公主携宫人先行而去,魏明姬看得分外清晰,三皇子的目光从这里滑过,随即缓步而去。
魏明姬身形顿了顿,这便是,三皇子呀。
三皇子与朝楚公主是一母同胞,乃皇后曲氏所出,兄妹两个养在一处,据说是情意深厚。
不多时,就有女官来请她进去,此时殿中除了母亲和太后娘娘,两位殿下也在,她福礼请过安后,便到母亲身边坐下。
皇太后开口问道:“朝楚祭舞如何?”
“已至佳境。”朝楚公主倒是极为坦然。
三皇子坐在对面,与朝楚公主同排落座,三皇子明了太后的意思,顺势提议道:“既然如此,朝楚何不献舞一观。”
朝楚公主起身应道:“皇祖母容朝楚更衣。”
片刻过后,朝楚公主披一袭白底金纹袍出来,魏明姬等人的目光落在公主身上,周围不知何时进来了数位女乐工,纷纷落座准备弹奏。
宫人搬了紫檀木雕凤穿牡丹基座的凤首箜篌来,对魏明姬道:“劳烦姑娘相让。”
魏明姬眸光微闪,站在凤首箜篌前,朝楚公主从她身后走过,说:“素闻魏女极善箜篌,不如来和一段前曲罢。”
魏明姬躬身应答:“是,臣女遵命。”
她素手拨箜篌,朝楚公主立于殿中央,纤足软靴着地,拂手转袖间犹如盛世莲花,徐徐绽开,仿佛踏云挽雾而来,她是天地而成的女子。
这位公主,果然是舞姿清冷出尘,足以胜任巫女之位。
魏明姬停下手中箜篌,手指略略以一拨,随之,朝楚公主的动作也徐徐缓慢下来,魏夫人悄声问长女:“这可完了?”
“完?”魏明姬倏然抬眸,熠熠生辉,轻声说:“不,真正的祭舞,此时才开始。”
魏夫人一惊,果然,乐声蓦然而起,朝楚公主手中出现一把洒金折扇,手腕一抖,扇面“哗啦”展开遮面,扬眉舒袖。
随着乐声渐起,朝楚公主白如玉子,一步一步又一步,清袖束腰,宽袖白裳流仙裙,裙裾泛浅淡绿意,展袖,舒腰,轻旋,起舞。
徐徐起舞如扶风掩面,目下无尘,仿佛对什么都没有感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是那么淡薄。
魏明姬手指握着箜篌,莫名的想,她多少年也不会忘了这一日。
微光透过颐安宫的窗格落在少女的身上,投落在地上纤细的影子,线条明朗,白皙干净的宛若春溪,水雾被渐渐撩拨开去,她不是在这颐安宫,而仿佛置身于天地山水间。
魏夫人倒是时不时的,悄悄打量三皇子一眼,轻点了点女儿的手背,示意她看一眼三皇子,魏明姬明意,只得淡若无物的打量过去。
此时,三皇子抬眸间目光清和,带着些许温柔落在朝楚公主身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划动。
魏明姬细看才发觉,三皇子手指间的动作与朝楚公主的步伐相合,甚至偶尔会快一两步,看来,三皇子与公主甚是亲密倒不是假的,如此熟悉。
三皇子手中端起白底描金纹茶杯,慢慢饮啜一口,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冲她礼貌的一颔首,随即回过头去。
魏明姬一惊,倏然偏脸垂下头去,这三殿下的感觉未免太敏锐了。
最后,朝楚公主手中的扇子合拢握起,乐声落,舞步尽,魏太后不禁拊掌赞道:“甚好,甚好。”
魏明姬暗道,这应当不是真正的祭祀舞,而是公主平日里练习的寻常舞艺,但也是极好的了。
“皇祖母见笑。”朝楚公主敛了衣袍,余下的乐工抱琴退去。
“少湛看得认真,认为如何?”
长孙少湛拱手笑答道:“回皇祖母的话,少湛看皇妹倒比往前精益了不少,如皇祖母所言,甚好。”
诸人分别笑言闲谈几句后,皇太后才说:“你们下去吧,明姬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孩子,小辈们一起顽顽也好。”
朝楚公主眼帘都没有动,依旧姿容端雅,福身道:“是,朝楚告退。”
常年养在宫里的公主,极少见到外臣子女,朝楚公主身为日后的祭司,住在白玉台更甚,所以看上去并不活泼的性子。
至于长孙少湛,也只是受命来向太后请安,顺带看了看皇妹,自然也识趣道:“孙儿告退。”言罢,便离开了。
太后都发话了,魏明姬也跟着出去了,朝楚公主见她出来,与她道:“魏小姐,我们去赏花吧,前两日皇祖母花房里的花都开了。”
“是。”
宫里一年四季都要有新鲜的花卉供应,尤其是各色牡丹,魏明姬同朝楚公主不知说什么,便开口夸赞这些花的品相极好。
朝楚公主讶然道:“你识得这些?”
魏明姬点头说:“识得一些,这是魏紫,臣女的外祖母很喜欢这个。”
朝楚公主对牡丹说不上喜不喜欢,但她的母后身为皇后,对牡丹有一种天然的偏爱,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她便也有几分欣赏。
“本宫也喜花卉,魏小姐素日里除了这些还有何喜好?”
“除却这些,只是女红,读书还有些音律。”
遇见的宫人纷纷向朝楚公主行礼:“奴婢见过朝楚公主。”
本朝的皇室子女行第是分开的,皇子排一行第,公主另起行第,不过他们对于几位公主,都是称呼封号的。
待魏夫人与魏明姬离开后,朝楚公主才重新进入颐安宫。
皇太后召朝楚公主近前问话,语气分外和蔼:“朝楚,你看那魏小姐如何?”
朝楚公主坐在下首,眼帘微垂,回禀道:“朝楚认为甚好,皇祖母,就她与叶荞曦罢。”
叶荞曦是她身边一位伴读的官家小姐,也是神女祭舞的一者。
魏太后问了一遍:“再不需旁人了?”
“不需,此二人足矣。”朝楚公主泯然道,银条纱的窗格透出天光,传出少女清越的声音:“既然是魏家的女儿,怎么也是灵秀天成的。”
魏太后听了也笑,很高兴,颔首道:“那便允了你这丫头了。”
“多谢皇祖母。”
言罢,朝楚公主便起身告退,三皇兄正在路上等她,两人一道去了湖边的八卦亭,长孙少湛出言屏退了宫人,只余二人在亭中。
朝楚公主坐在石凳上,长孙少湛并不落座,而是站在负手栏边,看这湖水微漾,柳枝垂帘,罗衣如风,当为佳色。
走到朝楚身边,抬手捋了捋皇妹背后被风拂乱的发丝,说:“八天后是闻道国师的寿辰,父皇特命我携礼赴青苔山贺寿,朝楚可要同去?”
青苔山在皇城的城郊,青苔山有一座苔山寺,闻道国师就住在苔山寺附近的府邸中。
朝楚公主抬起头望着他,眸色潋滟,轻言道:“三皇兄此言当真?”
长孙少湛莞尔一笑,答道:“自然再真不过,届时我还能带你出宫去苔山寺看看。”
“那自然是要去的,我也有疑难请教国师。”朝楚公主对此事很有几分期待,她鲜少能够出宫,比不得几位皇兄见识多广。
“七天后,皇兄来接你。”长孙少湛对皇妹向来是百依百顺,无不应求的。
朝楚公主点了点头,又问他:“三皇兄可看过那位魏小姐了,皇妹看她甚美。”
长孙少湛轻笑一下,嗓音格外清冽,道:“皇妹也很美,无论是什么样子。”
“可我不信皇兄的话,幼年被划破了脸,皇兄也这样说,白发苍苍时,皇兄大概都是这一句。”朝楚公主弯唇一笑,言语清淡地莞尔道。
长孙少湛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指尖下的面皮细腻,他在想,这样的朝楚,当真会有背叛他的一天吗?
长孙少湛微微垂眸看着她,从她的眉眼看过去,分明是他温柔的皇妹少幽,白皙,冷面,少言。
他们何其的相似,他们生来就应是在一起的,牵绊自命而生。
轻轻摩挲着少女的面皮,长孙少湛没有应答她方才的玩笑,而是松开手,转言道:“我看那魏小姐是够资格的,能够与你做伴读,朝楚,其他的事情,你无需多想。”
“是,我知道了。”她微微颔首,再无言语。
朝楚公主这一日去过颐安宫,午后又去了曲皇后的凤栖宫,与皇后一道用了晚膳。
朝楚公主斜倚湘妃矮塌,偎在曲皇后的膝上,曲皇后拿着白玉梳子给她梳理发丝,微凉的发齿掠过头皮。
曲皇后声音柔缓,抚着女儿的发丝,低眉问道:“近日都在做什么?”
“除了上午受命去拜见了皇祖母,与三皇兄浅谈几句,都是在参习章典,修习礼乐祭祀,近日倒是有些参悟。”朝楚公主坐了起来,她在为八月的祭祀大典做准备。
曲皇后神色淡然,徐徐道:“吾儿如此用心,天神定会赐福于我朝。”
朝楚公主垂下眸子,她是神的臣,她是能够祈福与神言的巫女,也是帝后的掌上明珠,这么多的祝福在她身上,朝楚公主不知道,为何自己依旧不快活。
她牵过桌上的一簇荼蘼花,指尖轻抚雪白柔软的花瓣,说:“今日,皇祖母召了魏家大小姐进宫,日后做儿臣的伴读。”
“那很好啊,魏家小姐教养必然极好。”曲皇后拿了鹅黄色发带为她束发,少女的头发又细又软,在明光下泛着温润的棕色,光泽极好。
“嗯,是极好的。”朝楚公主顿了顿,又仰起头对母后说:“昨日,三皇兄说是要带儿臣出宫去。”
曲皇后点点头,拍了拍她的头额,笑着应允道:“那很好,不过出去走走也好,你父皇倒是不愿拘着你,你们兄妹惯常亲近的。”
朝楚公主起身福礼道:“多谢母后恩准。”
“去罢。”曲皇后出身贵女,姿仪雍容典雅,少年与皇帝结发为夫妻,迄今与皇帝相敬如宾,也算是琴瑟和鸣,倒是一段佳话。
“儿臣告退。”朝楚公主起身缓步退去。
殿外宫女挑灯跟上,廊下一重又一重的灯火笼在她的身上,廊外被投下纤细的人影,廊下的牡丹花丛长得正好,嫩叶初生。
魏紫,母后也很喜欢魏紫。
她抬了抬螓首,星光微闪,意味深长道:“魏明姬呀……看来三皇兄是红鸾星动了。”
身前的宫女杏柰没有听清,轻声问道:“公主,怎么了?”
“无事,风有些凉,回寒山宫去了。”
朝楚公主拢了拢披风,身后的宫人紧步跟上。
这厢,魏明姬回到家中不久,与长辈言明宫中事宜,翌日魏府就接到宫中太后口谕,命魏大小姐入宫为朝楚公主的伴读。
魏明姬没想到如此顺利,紧接着就拜倒道:“臣女谨遵太后娘娘口谕。”
传口谕的宫人得了魏家人的银两,便与魏大人好声好气的恭贺几句,哪一位官家小姐有幸做了公主的伴读,都是极长脸面的事,更不要说是皇帝最宠爱的朝楚公主了。
“明姬,你进宫后万要好生服侍公主,万有知进退,恭敬顺从。”魏家老爷把她叫了过去,对即将进宫侍读的长女好生叮嘱了一番,颇为生涩的做了一把慈父。
魏明姬对此早有准备,她反而是应对父亲突如其来的慈爱很不适应,多年的严加管教已经让她不知何为父慈,很少有温声细语的时候。
彼此尴尬了一时,最后魏明姬在静默中出声告退,打破了令人不适的局面。
“时辰已晚,请父亲早些安歇,女儿告退。”
“去吧,明日准备进宫。”魏大人遂摆了摆手,让来不及培养感情的长女退下了,总归是有她母亲的。
入夜,魏明姬辗转难眠,朝楚公主,不知相处起来会是什么样的人?
魏明姬想起前日里见到的皇族少女,没有任何娇纵任性的模样,反而落落大方,风仪端雅。
她须得好好应对,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她想的是即将朝夕相处的朝楚公主,而长辈看的是与朝楚公主同母嫡出的三皇子。
“如此,只怕自己是心怀鬼胎罢。”心怀目的的接近朝楚公主,魏明姬情知无奈,也无法。
此行的目的,也许不会是三皇子,四皇子也说不得,总之,她的存在不过是嫁予皇族。
而攀附接近的第一人,便是朝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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