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楚可准备好了?”长孙少湛经人通传后阔步进来,他对这里也是熟悉,自顾自地坐到了椅子上。
长孙少湛神采奕奕,玉白斓衫,皂色系带,唇红齿白,他与朝楚细细观去,确有几分相似,言行举止也是如此。
“三皇兄怎么这么早,我还未准备妥当。”朝楚公主长发半挽,穿了宽松的寻常白底宫衣,还没有用早膳三皇兄就来了。
“不急,我只是提前过来,知道你这里规矩宽松。”青绮很快上了茶水,三殿下爱喝的雀舌芽茶。
朝楚公主无需晨昏定省,直每月初一十五去凤栖宫拜见母后,寒山宫又一向少有人来,也就没那么多的规矩压着。
这个时辰,侍女通传,叶荞曦和魏明姬也来拜见她,朝楚只得让人进来。
魏明姬在前,叶荞曦随后走了进来,一袭鹅黄色梨花纹齐胸襦裙很是雅致,生得容貌也好,心思也玲珑。
朝楚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说起来,叶荞曦陪伴她的时日更长,她应当更倾向叶荞曦一些。
“臣女见过齐王殿下。”魏明姬一身淡黄色绣百柳图细丝春衫,见到长孙少湛在这里,也是垂眉敛目,不卑不亢,她尚且不知道宫里的习惯,直接称呼了长孙少湛的封号。
长孙少湛闻言挑了挑眉,但是没有说话,大概是听着比较新鲜。
“臣女见过三殿下。”叶荞曦跟在后面,不同于平时的熟稔与落落大方,在三皇子面前略有羞怯之意。
长孙少湛自然也识得她们,看了两眼,颔首微笑道:“两位小姐也来这里。”
魏明姬很是谨小慎微,叶荞曦语笑嫣然,真是不同的两个人,朝楚自觉难以抉择。
“是呀,这几日一直在帮我,做一些东西。”朝楚公主掩袖饮了一口雀舌芽茶,奶白之色,淡淡的醇香扑鼻。
叶荞曦的神情她自然也注意到了,其实也对三皇兄心有好感,这也很自然,荞曦的家世清白,各方面都很不错,又是公主的伴读。
皇子的正侧两妃,都是由皇帝金口玉言指定的,可不是皇子喜欢哪个,就可以娶哪个的,更不是她一个尚未婚嫁的公主,凭喜好就能插手的。
其实朝楚主要觉得,叶荞曦是没有见过她的四皇兄长孙少沂,否则也是要“移情别恋”的。
四皇兄出身于郦妃,继承了其母妃的好相貌,在诸位皇子中是一等一的好皮相,谁不爱这皮相,更何况长孙少沂不仅容色上乘,气度不凡,更是才气横溢。
相比之下,三皇兄的皮相,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单从相貌上来说,朝楚想不到有哪个女子能够相匹配四皇兄敏王的。
到底男女有别,两人并没有久留,而是又与公主行过礼后,相互闲谈几句就告退出去了,杏柰眼看时辰不早了,道:“公主,奴婢服侍您更衣吧。”
朝楚想着总是要贵气些才好,指着其中一身道:“嗯,就这身梨花白的吧。”
苔山寺有名的是斋饭和青苔,山寺后有山上流下的泉溪,闻道国师与苔山寺的泓一住持是故交,才会特意住到青苔山去。
“我想着备一副棋盘和云子送给国师。”朝楚手指挪了挪案上的佛手柑,转了转觉得这样摆比较好看,长孙少湛瞥了一眼她的动作,点头道:“极好。”
他转了转手里的羊脂白玉茶盏,剑眉轩然长扬,询问道:“朝楚这眉间笼着愁绪,看起来,心中有事?”
朝楚当然是心事重重,但这话不能说出来,即便同三皇兄说了也没什么用,倘若是真的,既定的命格,无法改变。
她点头道:“无甚事,到了苔山寺就能解决了。”
“是关于神渝吗?”长孙少湛自觉朝楚与他之间,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不可言的,也唯有神渝了。
朝楚没想到皇兄一下就猜出来,想起有关三皇兄,低了低眉眼,轻声答道:“是的,略有不解之处。”
“看来,这不解之处很令你苦恼啊!”长孙少湛对她自诩很是了解,朝楚可不是一有疑问就会去求教的人,非得自己钻研不出来了,才会请教旁人。
“是很苦恼,皇兄见笑。”朝楚苦笑道。
“你尚且年少,又没有前任巫女训授,不必太过揽责。”长孙少湛很回护妹妹,向来是愿意宠着的。
朝楚没有告诉他,她已经可以解读神渝了。
历任祭司巫女,皆是由前任祭司一一传授理法,然而到了朝楚这里,前任神渝祭司巫女嘉应公主横死关外,皇帝直接指定了膝下次女继任巫女。
她们同国师不大一样,不参朝政,但要忧国忧民,与神对话,朝楚都是自己一点一点的参悟的,这很不容易,那些书卷上的内容晦涩难解,只能靠前人留下的东西来学。
这般想来,朝楚公主有些可怜。
皇帝却是不管这些的,他现在只是需要自己的女儿成为巫女,承了神职,信奉的神明与皇族一体 。
祭司,祈神?不是还有国师吗,再不济还有钦天监。
等临走前,长孙少湛打量了她一身裙裳,妆容一贯的婉约清丽,道:“苔山寺的香火鼎盛,但时值闻道国师寿辰,又有皇族贵胄,王公大臣,普通香客应当会有所减少。”
“既然会比较清净,到时候一定要去看看佛塔。”说起宫外来,朝楚挺向往的。
长孙少湛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梨花白双绣折枝轻罗长裙,忍不住问道:“你就穿这身出去吗,母后不是给你做了一身新衣裙吗?”
“那是等到国师寿宴才穿的,皇兄,听祁姑姑说,是皇兄亲自挑的颜色?”朝楚这才明白了皇兄的意思,解释了一句,想起那日祁姑姑的话,问了问。
“是,好看吗?”长孙少湛负着手点了点头,他挺想看看朝楚穿那一身的,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极了,皇兄眼光很好。”朝楚赞美道。
“天底下,除了我妹妹,还有谁配得上这一身湛蓝九重莲的留仙裙。”长孙少湛对于赞美自己的妹妹从不吝啬,曲皇后从前不许他这样,女儿本就是娇养,被夸的多了,性子就容易不好了。
但长孙少湛却说:“这些话朝楚少时听得多了,待长大见了男子,才不会轻易听信了外界的花言巧语。”
“皇兄,您真好。”朝楚笑吟吟道。
长孙少湛点了点头,嗓音温煦地说:“是呀是呀,那就听皇兄的话,公主殿下,咱们速速启程罢。”
“那就启程吧。”朝楚公主站起身来,跟着三皇兄一道出去,马车已经在寒山宫外恭候多时了。
宫里的马车十分的华丽,湖蓝色细绸车帘,里面的座子上垫了金丝柳叶软垫,摆了几个杨桃色绣木香花引枕,侧壁的隔板内有一个百宝嵌柜,用来放置食盒等物件。
临行前,碧桂把食盒装的满满当当提了上来,红木小几上摆了一个缠枝牡丹翠叶香熏炉,车壁上雕着百花齐放,外面悬了淡蓝色的穗子和如意云纹银香球。
朝楚只带了四个宫女,身边的人也简单,碧桂顿了顿,低头问她:“公主要带叶小姐和魏小姐一道去吗?”
“不带了,就本宫自己和三皇兄去。”这又不是出去游玩,若只是为了踏青礼佛,去了其实也无妨,但她有自己的事情。
长孙少湛阔步过来,理了理她肩上被风拂乱的淡黄色披帛,说:“上车吧,朝楚。”
看见三殿下过来,本是要服侍公主的杏柰,束手退了一步让到旁边,接着就只见三殿下一手扶着公主的腰背,一手牵着她的手,扶着她上了马车。
朝楚在马车上,半掀起车窗的帘子,露出半面桃花容颜,嗓音低而轻地同三皇兄说话:“三皇兄,我真高兴。”
“高兴就好,”长孙少湛也笑着说:“城外景致正好,你多看一看。”
朝楚公主坐在舒适的马车里,百合香熏,纤细的腰背靠在软枕上,听着外面有序的马蹄声,一路驶过皇城最繁华的朱雀长街。
马车出了城门,屋舍瓦肆渐渐稀少,转而是田野山路,城外晨曦沐浴着一簇簇白色的小花,淡绿色的嫩叶拥着盛开的花儿,马蹄踏过浅草溪,绕过百花香。
“公主,路还远着,可要吃一些糕点垫垫?”杏柰做事稳妥,一早就想到了路上的情况,备了一食盒的吃食。
“公主尝尝,碧桂特意遣御膳房的人加了蜂蜜做的,正热乎着。”不过是一口一个大小的栗肉团子,一个个的精致不已,还用模子印了五瓣的花纹。
去岁的风栗子蒸熟碾碎成泥,和了糯米粉,再加上水和蜂蜜至勉强揉成团,放入蒸笼,淡黄色的糕点泛着清香,用白瓷碟子盛着从食盒里端出来,这是公主惯常爱吃的。
朝楚吃了一块栗子糕,杏柰正倒了一盏梨子水递给公主,忽然马车停了下来,梨子水泼洒在了杏柰的手腕上,这水本就是甜的,在手上干了就更粘腻了。
“外面是什么动静?”朝楚蹙了蹙细长黛眉,坐直了身体起来,隔着轻薄的车帘,可以看见外面的一片土地上站了许多人,大声说着什么,中间还夹杂了哀哀哭泣的声音。
柴堆高架,人群激昂,一男一女背对背的,被人用绳子绑在十字木架上,两人脸上俱是痛苦绝望的神色,女子更是脸色苍白,泪流满面,有人举着火把,大声喊着要烧死他们。
朝楚略略拧眉,忍不住问:“为何要烧死他们,天子脚下,他们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不能移交官府处置?”
“公主稍等,奴婢着人前去问一问。”说完,碧桂打开车门,独自下了马车,吩咐跟在旁边的侍卫,去前面询问发生了何事。
等过了一会,碧桂上来回禀道:“回禀公主,这一遭只因那男子娶其堂妹为妻,虽说那堂妹自小被送给了别人养,两人都不知道,但这也犯了大忌讳,同姓不婚,人伦规矩,这都是不能坏的。”
“是吗?”朝楚恍然一震,指着那处道:“这,便是要活活烧死他们吗?”
碧桂点了点头,答道:“也是可怜的,公主有所不知,这等败坏民风的事情,官府衙门是不管的,一般由里长带村民处置了的。”
这样村里纠纷的事情,官府自然是乐于少管,民不举官不究,就算是上报了官府,结果也不会比这好多少。
“这件事情,之前成婚之时既然不知道,后来又为何知晓了?”
“据说是因为两人生下了一个,咳,长相古怪的死婴,加上亲族来闹事,这才……”碧桂说的含含糊糊,这其中怕是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朝楚公主怔了一下,复述道:“长相古怪?”
还能古怪到什么样子,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长开的婴孩还能丑到哪里去。
她又偏头朝前面的三皇兄看去,马背上的身姿挺拔,正低头与他的下属江改吩咐什么,朝楚缩回马车里,微微垂了眼帘。
过了片刻,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被疏散,挡住的道路让了出来,然而那对可怜的堂兄妹依旧要赴死,朝楚忍不住掀开车帘看过去。
杏奈说:“公主,咱们走吧。”
言罢正巧,那火把落到了两人脚边,瞬间燃起火焰来,包裹里露出一个早已死去的婴孩,四肢僵硬,面容青紫,头大身小。
忽然有风吹过,遮掩的襁褓被瞬间狰狞的火舌放肆地燎开,最可怕的一幕出现了,那孩子的肚子上竟然还有一只手臂,竟是个畸儿。
“啊!”朝楚恰巧看见这一幕,惊叫一声,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公主,公主……”杏柰等人也是骇了一跳,急忙凑了过来。
朝楚公主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马车上了,而是靠在一处竹方亭里,已经不是之前的地方了,修竹茂密,碧草丛生,竹叶新绿,旁有溪流潺潺。
碧桂头一个看见她睁开眼,喜道:“公主,您可算醒了,口渴吗,可要喝杯梨子水?”
“不用了。”朝楚摆摆手。
“公主可要吃些东西?”
朝楚公主方才缓过来些许,摇手推拒,闭了闭眼睛,心有余悸道:“看完那画面,哪里还吃得下呀,咱们怎么在这里?”
“三殿下听说您昏倒了,过来看急坏了,便找了个安静地方停了队伍,把您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在这里歇息休整一时。”杏柰手里捧着白瓷茶壶,小心的放回食盒里面。
朝楚公主想起之前的事情,抬了抬头,缓言问道:“那两人,真的烧死了吗?”
周围的侍卫看守,亭子里碧桂和杏奈,碧桂浸湿了手帕,蹲下替公主擦脸净手,一边答道:
“公主放心,那两个人已经被三殿下命人救下来了。
不过,可怜的是,这夫妻二人势必是要和离了,而且那女子下半辈子,怕是要送到庵子里过活了。”
“哦,只要活下来就好了。”朝楚公主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这事情可给她留下阴影了,神色恹恹,靠在栏杆上。
杏奈从袖子里拿出胭脂盒来,摸了桃花口脂来给公主添色,看上去脸色不至于那么苍白,听见公主嘴里喃喃道:“原来这般是不对的。”
“公主,什么不对?”
“没什么,你去拿了镜子来。”碧桂从马车上拿了点翠宝相花手镜来给殿下看,朝楚自己看了两眼,涂了胭脂后,黄铜镜中人面色尚好。
此时,长孙少湛从前面过来,看到她已经醒了,问道:“少幽,可好些了?”
朝楚公主让人收了镜子,扶着杏柰的手站了起来,说:“三皇兄,我已经无事了,继续赶路吧。”
“无事就好,那此时便启程。”长孙少湛看了她面色好了许多,才点了点头,让人准备上路出发,再耽搁下去,到苔山寺怕是要天黑了。
上了马车之后,公主闭目不言,两个侍女也不说话,碧桂与杏柰其实也被吓得不轻。
宫里不是没有比这更狠的事情,但绝不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活活要烧死的,更何况,那死婴,的确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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