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则柔很怕虫子。
这事认识她的人都知道的。
贺佑临走前还把她拉到小厅案前,指着那两只蓝色光点,补充道:
“这小东西我弄来可费了大劲儿,你可不要浪费了。”
赵则柔一怔,平淡地回他:“那你可要费心惦记,我一个不小心就捏死了。”
贺佑脸色一黑,“赵则柔,你今天非要跟我作对是不是?”
赵则柔呼吸一窒,不可思议道:“贺佑,你讲讲道理,我”
“哦,也是。你从前就嫉妒清音,现在当然不愿意帮她做事。”
她什么时候嫉妒白清音?赵则柔心沉了下去。况且,她也根本不是给白清音做事,分明是贺佑拜托她做的,这分明是帮贺佑做事!
赵则柔指了指自己,“我师父教我‘描翠’,不是用来讨好白清音的。说到底,还不是在”
还不是在讨好你?
贺佑“噗嗤”笑了 ,“也是,你这个蠢货,能讨好得了谁?”他眼神在赵则柔身上上下乱窜,戏谑道:“哦,我都忘了。你这身子倒还能讨好我。”
赵则柔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寒意从脚底漫上身体,窜到四肢百骸:“贺佑,”
“嗯,”贺佑浑不在意,眼神回到那两只萤火虫,斩钉截铁:“七夕之前,一刻都不能晚。”
赵则柔扶住头,身后“砰——”一声摔上了画坊的门。
屋外雨停了,天空放晴。
赵则柔换上新一套衣裙,进到前厅,坐到画架前开笔研磨,开始赶工恭王妃的生辰图。
赶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后悔。
她跟贺佑吵什么呢。贺佑不高兴起来,她也跟着难受,最后不管怎样,她都是落不着痛快。
赵则柔攥着笔,叹了一口气。
现在是六月初二,离七夕只有一月多几天。要是给贺佑做‘描翠’的话,手头的画期就太紧张了。时间紧不说,她更怕匆匆忙忙赶出来,绘面出了纰漏,那才是大大的不敬。不仅砸她师父的招牌,还辜负恭王妃对她一腔信任。
她僵坐着,自言自语:“贺佑啊贺佑,你怎么竟挑这时候给我找难题呢。”
转眼夜幕降临。画坊的门“砰”地被踢开。
赵则柔吓得咯噔一下,手里的笔哗啦哗啦全掉到地上。她揉着酸胀的眼,看到一个女子挽着高髻,绛紫裙衫,满身珠光宝气,朝自己飞奔过来。
“青阳?你怎的来了?”
“哼,我再不来,你要被贺佑给欺负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鲁青阳浓眉大眼,高昂着下巴,满脸不成器:“我可告诉你,姐姐不跟你开玩笑。你爹娘成天不知道在哪里跑生意,你真叫贺佑给气死,他转头就敢把白清音给娶了!最后姐姐还得给你收尸办后事!”
赵则柔终于有了点笑意,“好了好了,我的青阳郡主。今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呀。”
鲁青阳揪住赵则柔的衣领:“你知道了吧?白清音成寡妇了!”
赵则柔苦笑,点点头:“贺佑说了。”
“嘶——看你这窝囊样儿!小废物点心,你能不能长点心儿啊。她过两天就到京城,到时有你好受的!”
“哼哼,有青阳罩着我,我什么都不怕。”赵则柔搂住她,吃吃笑了。
“给我起来!”鲁青阳把她扒拉起来,握住她的双肩,摇晃不停:“你知道贺佑做了什么吗?那个死兔崽子,他把长公主手底下人进献给长公主的一对儿蓝萤火虫,用万金高价买回去了!!一万金!!!他是不是脑壳有病?!啊?”
“青阳莫生气,”赵则柔抱着鲁青阳慢慢摇晃,也不知说给谁听,“气死自己谁如意……”
鲁青阳一把拍开她,控诉道:“你不会忘了吧,白清音最喜欢的就是靛蓝首饰!贺佑整那两只破虫儿,准跟她脱不了干系!”
“啊,还真忘了……”
鲁青阳学她:“啊~还真忘了~”
赵则柔乐得东倒西歪,一时都顾不上想这有多伤人。
让她拿自己的师承技法,去给他心爱的人献殷勤?也亏他说得出口。
转而赵则柔就笑不出来。因为她真的会做。
鲁青阳见她兴致低落,凑到她眼前:
“来,告诉姐姐,这个京城里边儿,除了我还有谁能这么惦记着你?”
赵则柔一把抱住她:“狄、羽、书!”
鲁青阳跟着笑了:“这不,好信儿来了!”
赵则柔猛地抬头:“真的吗?他要回京了?”
鲁青阳摸着她的头,仰脸看不清神色:“是啊。羌人投降,他战胜归来了。”
狄羽书跟他们一样大,却二十岁就随父北上,戍卫朔州,他们都三年没见了。
赵则柔看见鲁青阳眼中泛起湿润,轻声道:“真好。我可以给我们四人画像了。”
“还想着贺佑呢!”鲁青阳用力弹她脑袋,“只怕到时可没那么容易。你猜白清音会不会搅和进来?”
赵则柔声音闷闷的:“搅和,就搅和吧。毕竟,她真的美极了,我还真有点想画她——”
“你画疯了是吧?!赵则柔!”
“好好好,我不画她,你莫闹我痒痒了!青阳——”
玩闹了一阵儿,鲁青阳提起裙摆,“行了,你心里有个底儿就好,别叫那小子欺负狠了去!听见没有?!”
赵则柔忙拉她:“这么晚了,你还回去做什么,夜黑风高,多渗人呢。就留在这儿过一晚罢!”
“没事儿,我带了人的。你这地儿,别说,我还真不敢住下。你们两个成亲这么多年,谁知道这屋里做过什么事儿呢,”鲁青阳戏谑道,“可别冲撞了本郡主!”
赵则柔想起中午跟贺在后厅里用过的那个椅子,脸“唰——”地通红。
“好罢。你要小心,赶明儿我再去你府上瞧你。”
鲁青阳摆摆手:“回吧。别送了。”
赵则柔目送她离开,跌回椅子上,心里又顿觉空落。
贺佑当年对白清音一眼动情,从她来了学堂就满心满眼围着她打转。
她那时就不高兴,但她性子闷,也不会说什么。就是鲁青阳嘴巴快,又是敬阳大长公主的独女,见天儿的挤兑贺佑。
贺佑虽不满,但也怎么也敌不过鲁青阳,被她臭骂一通还得叫一声“青阳姐”。
白清音就在一旁笑着,端的是白玉无瑕、芙蓉仙子的气度。
说实话,那时候赵则柔就想画她。
但过了这么些年,一直也没有机会,白清音远嫁汝州,赵则柔自己也忙着学艺,谁都没空闲。
贺佑最空闲。参加了殿试,钦点了探花郎,又跟她成亲,一直都在京城里,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生的又好,又活得这样顺风顺水,赵则柔实在不知道贺佑还有什么值得不满的。
哦,可能,自己是他顺畅的人生里唯一不顺畅的地方。
他当时是真想娶白清音的。
赵则柔趴在画架前,闭上眼恍恍惚惚,梦到了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贺佑。
四方的小院子,灰墙绿瓦,中间一颗合欢树粗壮挺拔,她和贺佑跟随两个人的母亲,来到对方面前。
周身是飞扬的合欢花,花叶飞扬里,他趾高气昂地问她:
“叫什么?跟木头似的,就叫木头算了。”
赵则柔无措,只一味的打量他:“你……”
贺佑一张脸如珠如玉,不屑地道:“哼哼,被小爷我的气度震撼了吧。”
“你的脸,好美。”
她痴痴说出一句,贺佑的脸顿时爆红,像个熟透了的李子,赵则柔忍不住想流口水。
他被惊得说不出话,大叫着“有辱斯文、污言秽语”跑开了。
母亲叫她为那株巨大的合欢树画像,张夫人叫贺佑在上面题诗。她跟贺佑被赶到一起,一个描画,一个写字儿,一下午都没有和对方说话。
贺佑很快就打好了腹稿,提笔就写,写完拎起来欣赏了一番,十分满意。一看赵则柔,就对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在看他的视线。
贺佑吓了一跳,矜持道:“咳,你弄完了?我看看。”
赵则柔听话地把画架转过去,上面浓墨淡彩,恢弘的树底下,站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小人儿。
小人儿提笔沉思,像是在酝酿诗句。
贺佑点评道:“木头画木头,别说,还挺像样儿。”
赵则柔失落:只看到树了啊。
夫人们都还没回来,两人儿就靠在合欢树底,肩贴肩,东一句西一句地瞎聊。
贺佑问她:“喂,我娘说你以后就是我们家人。你知道什么意思么?”
赵则柔摇头:“合欢花好漂亮。怎么融进画里呢……”
贺佑说:“我反正知道。我可不想要你,笨呼呼的,真是木头脑袋。”
赵则柔捡起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划拉,流线成形,转眼间就是一团合欢花呈现在地上。
贺佑无语,愣了:“……还真木啊。”
他舒展身体,往后面依靠,放松道:“也罢。正省了我许多功夫……”
傍晚橘黄的天光洒下来,挤进枝丫间的缝隙里,落到相靠而眠的两人身上。
两位夫人回来,就见到两个孩子睡在树底,赵则柔搂着贺佑的腰,贺佑不舒服,扑腾了几下,一个翻身把赵则柔揽住了。
这事儿二位夫人记忆犹新,后来一见面就爱讲,臊得贺佑满屋子大叫乱窜,两位夫人就“咯咯”地笑。
赵则柔依旧是没有表情,听不懂贺佑叫唤的什么“授受不亲”,只想着:
贺佑身上很香。而她身上满是作画的朱砂味儿。
香得她心神荡漾,一会儿想到师父教的笔法,一会儿神思又飘到那个下午,贺佑提上的诗句。
贺佑大笔一挥,狼毫笔在画布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她的心里。
长长的,挠得她心肝作痒。
一直挠一直痒,就痒到了现在。
赵则柔睁开眼,睡眼惺忪,发现自己还躺在画坊的前厅。
她坐起身,浑然一阵天旋地转,“咣当”倒在地上。
“嘶——”赵则柔揉着后腰,眼睛有些看不清。
几时了?
她摸到画架,挣扎着站起来,发现外面天光大亮。浑身难受得不对劲,她强打精神,咬牙挪到后厅。
见到昨儿胡闹的那张椅子,赵则柔才回忆起来,昨天她淋了雨,回来还没沐浴,就被贺佑拉着“玩花样”去了。
没穿衣服,吹了凉风,还陪他做伸展出汗了。可不就烧起来。
赵则柔头脑胀痛,随便扒拉几颗药丸吃下,就把自己蒙进被子里捂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好了不少,虽然脚步虚浮,但也不耽误走路。
两个笼子里,小虫散发出蓝色光点,交缠分开,飞舞不停。
赵则柔紧张起来。她的画还没赶工完,这“描翠”也得做起来了。
虽然她心里不大情愿,看见这两只虫就害怕,但是因为贺佑,她觉得必须克服一下。
反正她也不知克服过多少次了。
她了解贺佑,不达目的不罢休,甚至颇为自私冷漠,全然不是他展示于人前的模样。
如果没做出来,指不定贺佑又会拿什么事儿来呕她。届时只会更难以忍受。
与其这样,还不如抓紧赶着做吧。
赵则柔翻找工具,开始准备调制泡虫子的药水。
但是缺少一味矿石粉,是用作药引,溶解虫子尾部的荧光的,现在怎么都找不到。
到底在哪儿……
哦。贺府。
赵则柔挠头。她又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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