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贺府有一间单独的库房,独属于她,装满了她作画要用的东西。

她许久没做“描翠”,几年前有一回去贺府取东西,就把那包药引扔进库房了。

那包矿石粉是朱阁没致仕时,亲自带着画馆一众御用画师,攀上千尺绝壁,在太行山脊刨下的。

老头子就得了那么点儿,致仕后全传给赵则柔了。

赵则柔起来收拾东西,又捯饬一番,梳上妆,准备往贺府去。

贺家现在只有贺佑一人在京城。

贺大人出官在外,同夫人五年前就长居扬州,为一方太守。同一年,赵则柔的爹娘也离京跑生意去了。

那年她跟贺佑刚成婚一年,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过了年,白清音回京省亲,贺佑就憋不住心思了,直往人跟前儿凑。

她跟贺佑第一次闹翻就是那时候。

贺佑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块西凉白玉,价值连城,打出一套晶莹剔透的首饰,送给了白清音。

最后白清音应当是没收,只留了一个玉簪子作新年礼,其他尽数退回。

贺佑为此消沉好几天,就来找赵则柔的事。

赵则柔本就不高兴,但她不善表达,一直自己闷着。贺佑跑到她在贺府的院子,大声嚷嚷:

“赵则柔!你怎么看的家?!我镶金的箱子都没了!”

赵则柔跑出来一看,贺佑醉醺醺的,对着她院里的一棵树破口叫骂。

“木头……没用的东西!我要你能干嘛?!……我的金子,就少了那点儿镶金,清音就全退回来了……”

赵则柔走过去,没吭声儿。

贺佑这才看见她,冲上来抓住她的肩膀,厉声喝问:“我的金子呢?!是不是你收起来了?都是你!!”

赵则柔被他摇得头晕,默默回道:

“那箱金子,年前就被你送给狄羽书了。”

贺佑一时没听懂她在讲什么,眼神里全是滚烫的泪。

赵则柔偏过头,“白清音没收,又不是因为里面没金子……”

“木头!你懂什么?!”贺佑酒劲儿上头,人事不分,“人非草木,你这木脑袋根本没有情思,我是人,我是有情人……”

有情?

所以你才哭的那么伤心吗,贺佑?

赵则柔忍不住火:“那你来找我作甚。我又没拿你的东西!”

贺佑被她吼得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树怎么讲话了?小书,小书——!快,快来把这妖孽砍了!”

赵则柔心里不住难过:“狄羽书不在。”

“阿书不在……”

“嗯。你要砍,我陪你吧。”

贺佑疑惑地眨眼:“……不对,等等,我把你砍去,做成个盆景儿送给清音,你说她可会高兴?”

他绕着赵则柔转了一圈儿,眼里浮起笑意,扎得赵则柔心口疼。

“你这盆景儿甚是顺眼,清音一定会收下的。”

赵则柔用力推开贺佑,跑回屋里红了双眼。

她这算什么?在贺佑眼中,她竟然连个活人都不算,只配得上当一个摆件儿、一株盆景?

贺佑的话像刀子剜进她的心里,血肉被割开,疼得她浑身颤抖。

就是一个死物,还得要他看得“顺眼”,才配得上他心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白清音。

那天贺佑反应过来后,站到门边,冷眼瞧着她。

谁都不肯先开口,冷风流荡在二人之间,几步的距离,却像星汉长河一般,天堑难越。

贺佑拂袖而去,她安静坐着,最后还是没忍住追了出去。

贺佑早已不见踪影。

思绪回笼,赵则柔已经到了贺府门前。

贺家高门大户,光府宅就横接东西两街。她走到朱门前,轻扣门环。

“谁啊这会儿!不知道走侧门——哎呀,怎么是我们少夫人?!”

门房躬身迎她进去,“小的眼珠子被猪油蒙了 ,少夫人回来都没瞧见,有失远迎,该打、该打!”

“无碍,你别扇自己。我自己进去就好。”

门房连连应是,张口就吆喝:“少夫人回府——!!!”

“哎呀,不是说了别喊……”

门房赔笑:“夫人饶了小的吧,府里的规矩,我不叫就要挨顿踢了!”

赵则柔默然。

所以她不喜欢待在贺府。规矩很多,虽然并不约束她多少,但她看下人们战战兢兢,自己也不舒坦。她爹的府里就没那么多规矩,母亲待下宽和,从小她都沐浴在人事春风里。

贺佑跟她截然相反,长在这样的环境里,现在也要求全府都讲规矩。她真是受不来。

她往自己的库房去,照壁后熙熙攘攘涌出一群仆妇,拥至她跟前。

“少夫人回来了!”

“少夫人这次回来住多久哇?过了七夕再走吧!”

“是啊少夫人,老婆子们都闲着,正好一起帮您打七夕的络子!”

“夫人用午饭了没?要不就别走了,我先给您做上一桌——”

叽叽喳喳,一句接一句,赵则柔脑子晕晕胀胀,实在不知道回哪一个,硬着头皮,艰难道:

“阿婆们,我,拿完东西就走了。”

“这般么……”一阵叹气,为首的是贺府的管家婆子,拉住她的手:“今儿少爷正在府里,少夫人,无论如何,用了饭再走吧!”

赵则柔僵硬点头,仆妇们才欢欢喜喜地去准备了。

她赶忙往库房跑,一路上再不敢抬头,生怕又被叫住。贺府的仆人们对她都很好,她心里知道,这也是为什么她跟贺佑摩擦不断,却还愿意把库房留在贺府的原因。

给自己留个回来的由头,别伤了她们念着她的心。

赵则柔钻到库房,宽敞的高屋,木架堆满,只留下狭窄的通道。她进去翻箱倒柜,翻出一堆旧物,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药粉。

“夫人,您翻着了吗?我去帮您?”

赵则柔自己从高架上爬下来,挥手道:“多谢,不必了。嗯,那个……”

看库房门儿的眼力见儿上身,喜笑颜开道:“您想问少爷呢吧?少爷就在他房里,一早儿就没出过屋!”

赵则柔头皮一紧,攥紧双手离开了。

她本来还有些犹疑,因为她不想留在贺府吃饭,图都没赶完,今儿还要继续追夜工,不后半夜今天的进程是赶不出来的。

她多耽搁一刻,今夜就要多熬一刻。

仆妇们热情,她不好意思推拒,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她就打算拿完东西就悄悄溜走。

但,贺佑在府里。

她心中游移不定。如果去见贺佑,少不了遇到下人们,那时想走就不大可能,非得把这顿饭吃完不可。

赵则柔还有些烧着,头脑转不过来,一回神儿,已经在贺佑院门口了。

赵则柔叹了口气。归根结底,她还是想见贺佑。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赵则柔一旦看清自己要做的,就全心投入,坚定不移。

既然走到了这里,今夜通宵是少不了的了。既然如此,那她不如提前犒劳自己,好好去看贺佑。

踏进院门儿那一刻,赵则柔还在庆幸,幸亏自己出门前上了些淡妆。

她这双手,画什么都好看,胭脂眉黛在她手里更是应用自如。

赵则柔生的端正,气质清雅,虽然她自己感觉不出来,但鲁青阳次次捶着心口说,她最是好看。

念书时她性格还颇有些张牙舞爪,成婚后,却一日比一日恬淡。

走到院内,门口守着的李正儿瞧见她了,忙撒腿跑到她跟前儿,笑嘻嘻迎她:

“少夫人!多久没见您啦!可想死正儿了!”

赵则柔笑笑点头,“贺佑在吗,我来找他。”

李正儿面上笑意不减,脚步却在拦她:“少爷……少爷睡着呢。清早写了许久的文书,写完就歇个小觉,现在还没醒!”

赵则柔驻足,看李正儿倒着跑到门前,声音洪亮得不正常,捶门大喊:

“少爷——!!!少夫人来了!少爷?您起——”

“嘎吱——”门突然被从里面拉开,贺佑穿着亵衣,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头发还翘了几根。

赵则柔心情好起来。无论何时,看到贺佑的脸,她就生不起其他情绪。

曾经她也怀疑过,自己对贺佑执着至此,到底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还是出于一个天生的画手对美丽脸庞的偏爱?她总是很闷,不爱说话,但她执行力极强,当晚就把睡着的贺佑蒙进被子里,自己蹲在床边端详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贺佑扒开被子,睡眼惺忪,脸露出来,还抬手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

赵则柔当时心中止不住的颤。

她发现,盖住贺佑一整夜,再出现在她面前那张狼狈的脸,贺佑还是让自己心跳不已。

当时贺佑醒过来,就看见赵则柔脸庞通红,抱膝看着他。他摸不着头脑,撑起身子要嘲讽木头是不是傻了,赵则柔立刻转身跑走了。

从那以后,赵则柔就对贺佑的脸着迷得心安理得。她知道自己不只喜欢这张脸,而是喜欢贺佑这个人,于是对他容貌的偏爱就愈发不加掩饰。

此时贺佑站在门口,赵则柔在台阶下专心仰视他,他有些不自在,皱眉问道:

“你怎么来了?”

赵则柔没有迟疑:“我来拿药引。”见他疑惑,补充道:“泡虫子的。没它不行。”

“哦。”贺佑敷衍点头,关心他的虫子:“你可下手轻点儿!那小玩意儿可金贵着呢,卖了你都赔不起。”

“赔不起吗?”赵则柔陷入一个怪圈,开始思考自己值不值万金。许久,等她反应过来了,贺佑已经满眼玩味,扶着门框不语。

“……我又不能卖。买卖良籍犯法。”

贺佑望天,讥讽道:“脑子转真快。木头。”

他让开一步,示意赵则柔进来。李正儿突然扒住门框,挤眉弄眼不知在找什么。

赵则柔走进去,问道:“正儿,你落东西了?”

“别管他。去给我拿身衣服,要蓝的那身儿。”

赵则柔乖乖照做,体贴地为他抚平衣襟皱褶,还顺手摸了一把。

她为自己占到的小便宜感到隐秘的羞耻,和无尽的雀跃。她觉得很值。

贺佑的肩膀挺阔,腰窄腿长,虽然是个文官,但打小就跟狄羽书混在一起磋磨,肌肉流畅而不夸张。湛蓝色的暗纹长袍在他身上,只更显他的气度风华。京城根儿下,赵则柔给那么多世家公子画过像,再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人。

贺佑察觉赵则柔的目光,了然笑道:“好看吗?看够了吧?看够了给我好好弄你的‘描翠’,弄不好我唯你是问。”

不放心似的,贺佑凑到赵则柔跟前,拍了一下她的腰,笑得很恶劣:“要是做好了,夫君另、有、重、赏。”

他意有所指,手掌向下移动。赵则柔脸红,慢吞吞道:

“我不会砸了自己的手艺。”

她是“描翠”唯一传人,就是放弃生命,她都不想放弃一手好丹青。用朱阁的话说,这是她命里带的。

贺佑见她的反应,冷淡下来道:“行了,蠢笨死了。抓紧去用饭,吃饱了给我干活儿去!”

“那我把帮你床铺收拾好。”赵则柔赶忙走到床边,掀开堆在床头挤成一团的锦被。

李正儿站在贺佑身后,欲哭无泪,急得眼珠子快掉了出来:“夫人放着我来——!!”

她一愣,手上的动作已经完成。一个尖尖的东西“咣——”一声掉到褥子上。

尖尖的,手掌长,一头粗一头细——

一个白玉簪子。

贺佑脸色登时变了:“放开,谁让你动的?!”

赵则柔听不见一般,缓缓把玉簪子拿起来。温热的,还带着贺佑刚起床的体温。

她本来就烧着,头脑更加胀痛,心中警铃大作,一下失去支撑的力气。

心脏又不自觉抽痛起来,赵则柔觉得自己又在耳鸣了,听不清贺佑喊她的话。

她紧紧攥着这根簪子,抬头直视贺佑,固执道:“贺佑,你,解释。”

这分明是当年,贺佑送给白清音的那只玉簪。

贺佑把它揣在被窝里,就这么揣着睡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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