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邢沉想尽一切办法寻找全国和他有一样经历的人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而今天他们只是恰巧地出来一趟,却遇上了。
劳斯莱斯的隔音是出了名的好,这样都能听见,可见对方的声音有多响了。
“停车。”
邢沉按下车窗,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山下的小路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手中抓着一条丝巾,眼神执着地看向面前的黄袍僧人。
那男人虽然讲话情绪有些激动,但穿着得体,不像是精神不正常的人。
他满头大汗,估摸是从山上的寺庙那边一路追了出来,看真挚的表情和眼神,不像是在骗人。
方丈神色匆匆,但仍然停了脚步,双手合十:“施主,你不该心浮气躁。答案,在你自己身上。”
他似乎不想与男人过多纠缠,说完便和身后几个僧人快步陆续上了山。
男人停在原地,垂头丧气,一阵山风吹来,那条轻薄的丝巾从他的手中滑走。
下山的风总是吹得很快,男人转头的时候,丝巾已经飘出去五六米远。
他快步上前,两下都没抓住,着急地眉头紧皱,突然,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出现在他眼前。
邢沉敏捷地抓住了那条丝巾,递给他:“这位先生,你还好吧?”
男人低眉颔首:“谢谢。”
邢沉向身后扬了扬下巴:“你看起来不太舒服,不介意的话,我的车在那边,你可以上去坐坐。”
男人表情有些犹豫,邢沉笑了笑:“没事,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讲讲你的经历。如果不愿意的话,也没事。”
夏言一直站在边上,静静地看邢沉如何套出对话的故事,只听见邢沉的理由张口就来:“我是一个网络作家,我相信鬼魂的存在,我最近在创作的作品也与鬼魂有关。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亡妻。如果你的故事对我的书有帮助的话,之后我会支付你一笔不小的费用,用作提供灵感的报酬。”
邢沉双腿交叉,无意间露出理查德米勒的腕表。男人装作不经意垂眸,看了一眼邢沉身后的劳斯莱斯,又看了一眼邢沉的鞋。
有时候豪车和高奢定制就像一剂安心剂,让人觉得对方如此有钱,不可能闲着没事编故事来骗自己。
他思考了几分钟,轻轻点了点头。邢沉打开车门,让男人落座后排,司机已经去别的地方等着了,此刻车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夏言尽管很不想和邢沉坐一个位置,但现在也只能挤挤了,好在邢沉的车是加长版的,后排相当宽敞,两个男人在一块也不算拥挤。
邢沉的手环在他的腰上,心情似乎比刚才愉悦了不少。男人有些局促地坐下,先是环视了四周一圈,羡慕地摸了摸座椅上的真皮,随后缓缓开口道:“我和我老婆是高中时候认识的,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就结婚了。结婚三年之后,她得了肝癌去世了。”
男人的神色平淡如水,但眼眸中透出淡淡的悲伤,似乎深陷极为向往的回忆之中:“她刚走那段时间,我特别想念她,虽然我们结婚以来争吵不断,但是我回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觉得很美好……我从前真的很喜欢她……”
邢沉眼眸低垂,从后排的冰箱里拿出两个杯子,倒了一杯冰水放在男人的面前:“节哀。”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去年七月份的一个晚上,我看见她回来了。”
他的指尖用力按着大腿,眼球有些突出,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我真的看见了,她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坐在我们家的窗台上,直勾勾地看着我。”
夏言问:“那天是几号,他妻子有和他说话吗?”
邢沉重复了一遍夏言的问题,男人回答道:“应该是七月的第二个星期,十二号十三号的样子。”
夏言又问:“你妻子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邢沉再次重复。男人顿了顿:“是在三年前了,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她走的时候,我自己的生活很乱,工作也是一团糟,我只和她在医院见了最后一面,她的后事都是她的家人帮她办的。”
邢沉微微挑眉:“你真的不记得了?”
男人双手抱头,手指插|进自己的发丝:“我真的不记得了,当时我的生活实在是太混乱了,我就记得是在一个夏天,应该是六月份吧。”
邢沉神色淡淡,陷入了沉默。
男人以为邢沉不相信自己,连忙提高了音量:“我真的看见了,她那一天就坐在我们家的窗台上!我没有看错,我绝对没有!我和我的家人说了,他们每一个都认为我有精神病,以为是我的幻想,可是我真的看见了,我那一天吓得魂飞魄散,马上冲出了家门……”
人有的时候最能依靠相信的人不一定是亲人,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而那些能稍稍理解你的人,往往是和你阅历、性格、三观差不多的人。
男人紧张地看着邢沉,渴望对方能给他一些信任的、肯定的回应。然而邢沉面无表情地丢出了两个字:“然后?”
男人有些失望,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然后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在外面平复了很久,回了家。回到家时,她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了这条丝巾在窗台上。”
男人将手中被握出褶皱的围巾慢慢展平:“这是从前她最喜欢的丝巾,不知道是她死前珍藏起来了,还是火化的时候一起烧掉了。总之在她死后,我就没在家中见过这条丝巾。所以我更加可以确定,她是真的回来了。”
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紧抿着嘴唇,眼神紧张又期待:“先生,您相信我吗?”
邢沉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如果你真的很想念你的妻子的话,你看见她的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高兴呢?”
“你在说什么?见到已经死去的人,不应该害怕吗?怎么可能有人能死而复生?”
男人一股脑地说了一大堆,双目直直地看着邢沉。
邢沉不进油盐:“可是你不想见她吗?”
男人愣了愣,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双手成拳,努力平静下来:“我是很思念她,但我也接受事实,她已经去世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夏言和邢沉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邢沉开口道:“冒昧问一句,你再婚了吗?”
“没有,我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不敢见她,我只是……我相信科学。”男人支支吾吾地回答完,有些心虚地垂下了自己的眼眸。
邢沉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真的相信科学的人早就去检查自己的视网膜和脑神经了,不会在这里向僧人叙述自己的故事的。”
被戳穿了的男人尴尬极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邢沉笑了笑,俊朗的笑容将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让人很想和他继续聊下去:“先生,我们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知道。更何况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没必要害你,对吧?我只是想为我的作品获得一点素材,越真实越好。如果真的采用,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也会注重你的**,不会原搬照抄的。”
男人双手交叉,仍旧低着头,两个大拇指上下旋转。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了开来,“好吧,请您答应我,不要将此事说出去。是这样的,她生前不同意我用家里的存款进行投资,我们为此大吵了很多次,一直到她生病前,我们都在为这件事争吵。”
他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的愧疚和后悔,反倒是恐惧的情绪占了全部:“我一直想投资房地产,先生,你要是知道投资那块地所能带来的收益,你也会忍不住想要投的。在她死后,我很快就去投了……”
原来真有亏心事,还不小。夏言嫌恶地看着他,邢沉冷着脸问:“所以你害怕她找你算账?”
男人声音颤抖:“说真的,如果不是去年的那一天她突然出现在窗台上,我已经想不起那些争吵了,我每天都在怀念她和我刚在一起的时候……但是那一天,她的神色是那样的冷漠,我甚至觉得她想要杀了我,所以……所以才来祈求佛祖的保佑。”
夏言冷漠地盯着对方,眼眸中充斥着怒意和无奈。
或许这就是婚姻吧,基于经济条件的现实产物,会剥开人心最恶心的一面。明明自己做了错事,却还要指责对方为何如此待我。
男人又顿了许久,视线沉沉投向邢沉,总算问出了心中最为在意的问题:“您觉得,以一个事业有成的作家的角度,我的妻子是想要干什么?”
邢沉平静地回答:“或许鬼魂真的存在吧,她只是想回来看你一眼,不是想要害你。——如果她真的动了这个念头,此刻你或许不在这里了。至于财产,既然是夫妻共同财产,我认为你还是把她的那一份还给她的父母或者其他家人吧。”
男人激动了起来:“我为什么不能都用来投资?一旦成功,我就不需要上班了,到时候我会赚更多的钱,我会好好孝顺她的父母,也不会另娶他人,这样不行吗?”
夏言怒火中烧:“她是死了,不是她的钱归你了。”
说完,他拿起桌板上的冰水就是一泼。
哗!
一眨眼的功夫,男人的脸全湿了,冰凉的矿泉水混着汗水滑下,几滴豆大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滑落。
邢沉佯装惊讶的样子,用右手抵着嘴唇:“哎呀,这是怎么了?杯子里的水呢?你的脸怎么湿了?”
“我……你……”
男人止不住地发抖,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在确认邢沉的手方才没有碰到杯子和他的手上并没有水后,吓得连脸上的水渍都来不及擦,拿起丝巾踉跄着就往外跑。
邢沉捧腹大笑。
夏言望着男人逐渐远去的狼狈背影,推了一把邢沉,让他别太放肆。
邢沉笑着仰视他:“老婆,我真喜欢你。你对别人会泼冰冷的水,对我最多只会轻轻扇个巴掌。”
夏言:“……”
他一手压住邢沉的肩膀:“我看你现在就蛮欠打的。”
邢沉依旧笑嘻嘻的,伸手摸了摸对方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夏言心事重重地问:“你说他为什么也可以看见他妻子的鬼魂?”
邢沉低头编辑文字:“不知道,我把他的情况告诉庞老了,交给他去研究吧。总之他的经历告诉我们,我们的情况不是少数,是吧?”
“确实。”夏言神色无奈:“但是他们的婚姻情况确是大多数。”
“这世界上很多感情都会因为金钱变质。”邢沉牵住夏言的手:“但我和你不会。”
夏言:“因为你有钱?”
邢沉微笑看着他:“一半是因为我有钱,另一半是因为你不在意钱。”
夏言轻笑出声。
竟然有人会说一个学生时代连硬币都是数着花的人不在意钱。
但是恰巧,这个世界上只有邢沉会真心这么觉得。
邢沉笑意不减:“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我太理想主义,但是那就是事实。”
夏言问:“什么?”
邢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因为我爱你啊。”
这句夏言曾经听了无数遍的话如今又从他嘴中说了出来。夏言竟然有股恍如隔世之感,明明刚看了一场没有善终的痛苦婚姻,他应该怀疑一下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有冲破现实和贪念的美好感情存在,夏言却破天荒地说了一句:“…那我就相信你吧。”
他这话一说,倒是邢沉不知所措了,放在他腰上的手都松了松,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小心翼翼地问出去一句:
“你真的这么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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