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远

夕阳西斜,余晖映照在翰林学士院的门楣上,镀了一层金边。

院外街巷,行人渐稀,唯有远处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与晚霞相印成趣。

院门两侧,古木参天,树影婆娑,两道身影走在其中,竟也像这画的一部分。

魏洵伸展着略微僵硬的背脊,迎着晚风带来的丝丝凉意觉得舒爽不少。

自己还未曾在此时在这条巷子走过,竟然错过了如此美景,可惜可惜。

看着身侧之人映衬在夕阳光辉下的侧颜,转瞬之间他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文大人,我有一事想问问你的想法,可不可行?”

“殿下请说。” 文卿远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魏洵。

“以后只有我两之时,我唤你阿远,可好?”

许是夕阳正好,亦或者魏洵双眼诚恳,文卿远没有张口说些什么君臣之道。

“殿下,那容我向您讨一句话。”

魏洵听其语气何其慎重,也严肃了起来,他站定在文卿远面前,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

“文大人请说。”

“殿下那日所说,愿与我结为君子之交,仅为仰慕我的才华,并非权势所驱,是否真心?”

看样子,这话在文卿远心中已憋了良久,终于问出口了。

“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可鉴,我魏洵,对文卿远所言,皆为真心,至诚无伪。”

魏洵就怕文卿远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坦诚了,问出口便是好事。

君子之交确实也不算作假,偶尔玩玩文字游戏想必上天也是允许的。

文卿远好似如释重负,他眼角含笑轻轻点点头:“希望殿下不要辜负微臣信赖。”

这便是应下了,魏洵心中喜悦,郑重其事的轻声唤道:“阿远。”

两人并肩徐行在这幽静街巷,步履轻缓,或沉默或随意谈论着夜色美景。

不多时便走到了一条溪流边上,溪水孱孱,周围草地石缝中,间或发出几声清脆虫鸣。

看着眼前之景,文卿远眉眼弯弯:“殿下,介意在这石头上小歇片刻吗?”

魏洵嗯了一声,扶着文卿远的手臂盘腿坐下。

文卿远也靠着他屈腿坐在一旁,静静欣赏流水卷着细碎的月光飘向远处。

“阿远,现下心情可好些了?”

文卿远虽然不提,可是魏洵能感觉到他此时放松了许多。

“倒是什么都瞒不住殿下。”文卿远嘴角带笑,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阿远,你若想说,那当然好,你若不想,我就默默陪着,只不过我是希望你开心些。”

但若是凡事你都想对我说,那更是顶级的好。

文卿远幼时相熟之人不在华都,父亲去世后,家中族人都以二叔为重。

明明身在文府,却总觉得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不知道是心中憋屈已久,还是魏洵关切的眼神过于热烈。

文卿远明知不该向一位皇子谈及家事,却在四目相接之时开了口。

“我五岁时,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对母亲情根深重,也无意续弦,便不顾族人反对将我带在身边。

因父亲职位所需,三五年就需调任不同州府,我也跟着见识了许多。

三年前,我父亲战死沙场……我无意参军便返回了华都,至于我二叔的事想必殿下都知道了。”

魏洵一生顺遂,只在话本中读过如此大悲之事。

明明自己早就探查到这些往事,也是自己希望文卿远坦诚相待。

可当眼前之人亲口道来,他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向来口若悬河,此时也只能轻拍文卿远的手背以示安抚。

“我回到华都不久,曾向二叔讨要过父亲遗产用以考取功名。

二叔当着众族人面说我还未束发,如此年幼怎么能管理好父亲遗产,不如由他妥善保管,待我束发之时再物归原主。

此话处处在理,族人们也都点头称是,我不得作罢,总想着毕竟是自己亲叔叔,自然是说话算话。

可没曾想,如今不仅束发加冠,自己也有了一官半职,却依然拿不回父亲遗产。”

从旁人嘴里探查到的三言两语,再添上本人亲自描述的细节,文卿远过去的一小块就这么拼凑在了魏洵眼前。

许是魏洵表情过于凝重,文卿远反倒笑着开导他:“殿下不必如此表情,我现在日子较之前两年已经好过许多了。

刚回华都那一年,我想要买书以增学识,然囊中羞涩,我就只得去寻一些书画阁卖画,籍籍无名小辈妄想在华都这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售卖画作,何其难也。

我还算运气不错,后来在丹青阁竟然卖出去了许多。”

回想起那两年的时光,文卿远依然觉得感概万千。

文府断不会亏他日常吃穿用度,只是还想要额外添置些书籍文具便颇为勉强。

那两年文卿远日.日熬到深夜,不是潜心读书便是泼墨作画。

但所作之画稍不留神就被文萧宇给毁了,又得重作一幅。而科举典籍文房四宝皆要钱,好在自己靠着卖画撑了过来。

若是当时放弃,眼下只会更加窘迫。

只是不知那些画作卖给何人,此人是否珍惜。

文卿远语气一转轻松愉悦:“尤其最近的画作售价颇高,我看这丹青阁倒不像是做生意的,更像是做善事的。”

他笑意吟吟看着魏洵。

最近文卿远送去丹青阁的画作,掌柜所付之价都高出寻常数倍。

谁都知道,若非大家之作,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文卿远好几次换着法儿的试探了掌柜。

幸好魏洵早已仔细交代过丹青阁,确信没有被他问出什么线索。

魏洵知道文卿远这是怀疑自己了,他极力维持好聆听的神色,不让心里的笑意泄露分毫。

对方有些失望,看样子是瞒过去了。

“阿远,你可是当朝新科状元,你的才华值得,只怕还是那丹青阁亏待于你了。”

魏洵怕自己说多了露馅儿,赶紧转了一个话题:“你今日忙碌到这么晚,不全是翰林院的事务吧?”

“殿下何出此言?”

“我瞧着你桌上放了不少关于兵法的书籍,翰林院编修近日可没安排与之相关的事务,是你自己喜欢对吗?”与文卿远相关的一切魏洵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下午自己可不是真坐着看书啥也没干。

“嗯,学无止境。更何况许多知识我也只是略知皮毛,还得精益。”

天下书籍何其多也,想必文卿远也如同自己想要广阅群书。如今到了翰林院,真可谓是正中下怀,得偿所愿。

“文状元竟然这么谦逊,实乃我大成之福气。”魏洵调笑,“某些混日子的酒囊饭袋真真是该拖出去杖责十几大板,好好反躬自省。”

说到此处魏洵想起一人。

这事逃避不了,魏洵酝酿着措辞:“阿远,你堂弟捐官一事,我暂时无法……”

话头被文卿远截住了:“殿下不必心怀愧疚,我心里明白,若是我看不清局势,自然早已寻至吏部刑部或是御史台,状告文志阳了。

自从相识以来,殿下已经帮我许多了。

翰林院有规矩,不得携带随身侍从入内,云松从文府往来送饭也不方便,今日还要多谢殿下一解我饥.渴之困。”

想要安慰对方却两次三番反被安慰了,魏洵心有不甘,只可惜捐官一事纵有滔天权势却也只能暂时搁置。

“阿远,那你近日总是宿在翰林院值班房,到底是因为公务繁忙?还是不想回文府?”其实这个问题魏洵心中早有答案,但还是想听本人确认。

“我那小屋还不如值班房舒适,殿下以为呢?” 文卿远笑得轻松,魏洵心里却不好受。

此事换成任何人,只怕是都不想回去面对亲人落井下石的嘴脸。

魏洵了然的点点头,他望着天上星辰闪烁,月光皎洁,心里有了一些头绪。

“阿远,你若是放心,生活起居就交由我来操办,如何? 至于你的随从云松,也由我来安排。我断不会滥用私权引人侧目,也不会坏了翰林院规矩,给你徒增烦恼。”

若是魏洵想做的事,大可不必问过文卿远意见,直接安排便是,臣子也无法拒绝。

如今问,更是以示尊重。

那日皇兄一言点醒了魏洵,对他好,也要问过他的意见才是。

“殿下想如何安排,可否先告知一二?”文卿远这话便是同意了。

魏洵还没细想好,自然说不出个一二,只是拍拍胸口,力保这次绝不出岔子。

“行了,也该回去了,更深露重,你可是国之栋梁,别染上风寒了。”

说话间,魏洵挥挥手,守在远处的凌鹤一溜烟跑过来,递给魏洵一条绀青色的锦缎大氅,魏洵小声冲他嘀咕了几句。

“披上。”魏洵微微踮起脚尖,给文卿远披上大氅,系好带子。

“殿下这是又赠我一件礼物?”文卿远摸了摸身上的大氅,看得出来很是喜欢。

这件大氅是魏洵特意挑选的,颜色低调,触.手细腻丝滑,轻便但不透风,十分适合文卿远外出穿戴。

“本殿下今日慰问翰林院劳苦功高的众位,不慎将一件大氅落下了,刚好文大人夜宿值班房,便物尽其用,挺好。”

闻听此言文卿远眉目舒展,笑了起来,衬得今晚夜色更美了。

文卿远返回值班房时,一推开房门便看见榻上已重新铺好厚实的褥子,新添了两床锦被。就连帷幔也换了一顶更为厚重的。

榻上还留有一张字条,“照拂为国效力者乃本殿下之职责。”依旧是魏洵那潇洒飘逸的字迹。

文卿远低低笑出声,正欲将纸条伸向摇曳的火烛,又突然停下了手。

片刻之后,他鬼使神差般将字条夹在了自己的札记本中。

次日清晨,便有几位内侍送来不少起居物品,看这架势,文卿远常住值班房也不成问题。

“公子!”一个压抑且兴奋的声音从外传来。

云松十分雀跃的走进值班房,文卿远见了他也颇为高兴,只是不解:“你如何进来的?”

云松小声回复:“昨夜皇次子殿下派人来传话,内务府给我安排了一个翰林院小厮的差事,我便可以陪伴在公子身边了!每个月还有一些米麦和几贯钱的进项!”

“公子您看。”云松将手边的几个包袱解开:“您爱用的东西我都一同带进来了,殿下说让我都带上,别回那文府受气了。”

这人形事速度奇高,居然一.夜之间便都安排妥当了。

文卿远笑而不语,这还不算滥用私权吗?只希望真别引人侧目才好。

“云松,以后记得称呼我为文大人,这里是翰林学士院,不是文府,凡事小心谨慎。”

“诺,谨遵文大人教诲。”云松有模有样的学着宫里人行了一个礼。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之时,翰林院只有一间值班房还亮着灯。

魏洵一袭披风裹身,推门闪身进入屋内,文卿远惊惧不定的站起身正要怒喝,魏洵一把掀开风帽,满脸狡黠笑意。

自此以后,每待同僚归家之时,总有一位少年或带着民间奇闻异录,或带着新得的书画作品溜进翰林院。

二人之间竟是养成了默契。

夜夜月为证,诗为伴,共享文墨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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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旬假,想必文卿远也不在翰林院,魏洵用过朝膳后正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前几日和文卿远提及的《蒙安食录》着实有趣,准备旬假结束后带去给他。

凌鹤领着一人快步走进殿内。

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跪地大喊:“殿下,快去救救我家公子吧!”

魏洵回头一看,竟然是云松。

“发生何事了?”

云松抬.起头,满脸已是涕泪不止:“公子被文二老爷罚在祠堂跪了一整夜!现在只怕是还跪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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