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洵想立马卸力,但还是来不及了。
长剑斜劈在了案几边缘,发出刺耳的割裂声。
案几上的毛笔砚台重重一颤,浓郁的墨水洒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
魏洵气急败坏,一把扶起因受力而半跪在地上的文卿远。
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法儿掀起下摆检查膝盖,魏洵只得抓着他的手臂翻看,语气有些急迫:“有没有伤到你?”
文卿远活动了一下胳膊:“殿下,微臣无事。只是这文房四宝何其无辜,还望殿下容臣带回,可好?”
魏洵听出这句可好完全是哄小孩儿的语气了。
偏生他就吃这套。
魏洵把剑扔给凌鹤,刚才的怒气全然消散不见,又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你高兴就好。随你。”
说罢看也不看瘫软在地上的文萧宇,转身就离开了。
早在察觉到气氛不对之时,周围众人就搬着案几远离了风暴中心,眼观鼻鼻观心闷头苦思“月影”,对宴席中这一插曲视若无睹,仿佛无事发生。
文卿远收拾妥当抱起锦盒,撇了一眼裤.裆湿润瑟瑟发.抖的文萧宇,冷哼一声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今日一闹,想必自己可以安生一段时日了。
文卿远父亲文长风战死沙场后,文府长房之权便落入文长风弟弟,文卿远的二叔文志阳手中。此人为续弦所出。
回到华都的文卿远明明才是嫡孙,本当继承家业,在府里却处处受制于人,每日过得忍气吞声。
而文萧宇乃文志阳独子,自幼便溺爱无度,竟养成了一个乖张骄纵的性情。
三不五时就来找文卿远的不痛快,手段幼稚且无趣,无非趁他不在撕了他的画作,或往他的书卷上倒水。
那日被魏洵吓退后,文萧宇没隔几日又去文卿远屋里撒气,这次注意到了书架底层的锦盒,这还是他头一次在文卿远屋内见到如此贵重物品,想也不想便抢走了。
虽然解决掉了文萧宇这个小麻烦,但是一想到接下来的这个大麻烦……
文卿远揉了揉眉头,略感头疼,今日定是跑不掉了。
魏洵绕到阁楼后侧,自己闹了这么大动静,该去给主家道个歉了。
还没进屋,就听见顾知冉身侧的侍从在询问他:“公子,咱们不过去看看吗?毕竟是府上请来的客人。”
“不必,那是殿下请来的。”顾知冉端起茶盏吹了吹表面的热气,“他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
魏洵有些羞愧,刚才还承诺自己不会添麻烦。
他悄摸走进屋,对着侍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刚想从身后蒙住顾知冉双眼,他好像后脑勺长了双眼睛,转身擒住了自己抬高的双手:“殿下又胡闹了,小时候的招数还没玩儿腻?”
魏洵自觉没意思的叹口气,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串珊瑚手串:“喏,送你的,今日说好不给你添麻烦,结果闹了这么大动静。”
顾知冉噙着笑,瞧瞧手串又瞧瞧自己:“那殿下这是提前备好的礼物,还是临时赔罪找来的?”
魏洵瞪圆了双眼:“哎呀你这人,蹬鼻子上脸啊,这能是临时找来的吗!这手串我……”
“好了,我胡说的。”顾知冉双手接过手串立马戴上,“多谢殿下赏赐。”
顾知冉数月前提过一次珊瑚手串,魏洵便放在心上了,好在能赶在丹枫雅宴前寻到一串颜色纯正饱满,手感光泽温润的。
夜幕低垂,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一片银白宁静。
云松抱着锦盒站在文卿远身旁,见文卿远丝毫没有迈步的意思:“公子,咱们站在这街上干嘛?欣赏月光吗?”
文卿远拂了拂下摆,心中思绪正如疾风骤雨,面上却是平静如常。
“等车。”
“啊?公子,咱们走着来的,哪里有车?”云松一头雾水。
言谈之间,一辆玄色马车自远处缓缓行来,稳稳停在了文卿远面前。
车帷掀起一个角。
“文状元,请。”
毫无坐姿的少年正斜靠在马车内闭目养神,柔和烛光在他脸上投下细腻的光影。
马车刚一启动,文卿远便干净利索地跪下了。
“殿下,微臣知罪,请殿下责罚。”
魏洵微抬眼皮,心疼文卿远的膝盖,但还是强忍着,审视了一下跪在跟前的文卿远:“知罪?那你说说,罪在何处。”
“微臣不该任由文萧宇把锦盒夺走,不该妄想让殿下帮臣摆平家事,不该利用殿下演戏。”文卿远丝毫不掩饰,倒是坦诚。
车内一片死寂,只听见车轮与石板路的摩.擦声与轻微的呼吸起伏。
“行了,起来吧。”魏洵还是忍不住了。
文卿远跪着不动:“殿下还未恕臣无罪。”
“怎么,还要我亲自扶你吗?起来说话,要不你就一直跪着别说了。”魏洵佯装发怒。
文卿远这才不情不愿的直起身子,刚抬起一只腿,马车却突然一阵颠簸,他控制不住身形,往前扑倒。
魏洵反应迅速,伸手顺势将文卿远揽入怀中。
文卿远高魏洵半个头,急促的呼吸洒落在魏洵头顶。他双手撑着马车,想要借力站起来,揽着自己腰肢的手却不老实的环得更紧。
“殿下……”
文卿远的胸膛几乎要贴在魏洵面上了。
“坊间传闻都说我骄奢淫逸,今日不如我添上一笔,以证其实?不知文大人意下如何?”
魏洵故作轻浮,他吃准了文卿远不敢真发力推开自己,原本在腰肢的手竟然顺着背脊往上轻抚。
察觉身上之人肌肉紧绷到了极点之时,魏洵忽然就撒开手,按着文卿远坐在身旁:“这便是我的责罚,文大人。”
话语间已有笑意,文卿远肉眼可见的松了下来。
魏洵伸手用指尖拨了拨他泛红的耳垂:“怎么比今日这园中枫叶还好看。”
触碰的瞬间,耳垂上的红晕肉眼可见的一路蔓延到了额头上。
魏洵也怕把人逼急了,见好就收,他坐直了身子:“我不恼你让文萧宇拿走那锦盒,也不恼你借我身份权势解决文萧宇。但我今日想听你一句实话,在我质问你锦盒之时,你应当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那时为何不说话?”
文卿远扭头看了一眼魏洵,又快速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的搓着衣角。
看这样子,是真信了坊间传闻,怕自己是胡作非为之辈了?
魏洵心里清楚坊间传言都是怎么编排自己的。
众人都说这皇次子殿下仗着自己是皇后幼子,又生得与皇后面容相像,打小.便被娇生惯养,在宫里日.日放浪形骸,偏又天资聪颖,才兼文武,愈发得圣宠。
还有从说他对朝政并无兴趣,更偏好风花雪月,最后传成骄奢淫逸,草菅人命的。
更有甚者偶然见过自己真容后,一口咬定皇次子殿下在宫中受宠只是因为相貌出众。
总之,关于自己的传闻就没有一句好话。除了相貌出众。
不熟识的人应该都以为自己是夏桀胡亥之辈。
魏洵无语扶额:“文大人,关于我的传闻都是我自己个儿胡编乱造的,小时候我就爱偷跑到内城去玩儿,每每在酒楼遇到说书先生讲天家轶事,我都要插嘴编排自己几句。”
文卿远偷摸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魏洵长叹口气,颇为懊恼小时候的行为。
听到这里,文卿远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魏洵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看出文卿远心中有所松懈,他立马拉了拉对方衣袖:“我对你句句都是实话,所以,我也想听一句实话。我发誓,我以天家名誉起誓,绝不事后追责,绝不利用权势为非作歹。如何?”
虽然听闻文卿远这人心思缜密,沉稳冷静,只是不知为何在自己面前总感觉这人会松弛一些。
果然,文卿远听了这话居然真的老实交代道:“其实微臣并不知丹枫雅宴也邀请了文萧宇,微臣本想的是今日宴席结束之后再和殿下状告他抢了那文房四宝,并且向殿下讨教清楚,您到底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接近微臣,微臣以为……”
说到这里,文卿远又停住了。
“以为我想争权夺势,欲在朝中拉帮结派?”魏洵压低上半身,把脸凑到文卿远眼皮子底下。
“嗯……”文卿远的头都快埋到胸口上了。
魏洵飞速用指关节拖着他下巴往上抬了抬。
“若我真是如此,你打算如何应对?”
魏洵动作极快,让文卿远来不及反应刚才似乎又被轻.薄了,他没在意自己幼稚的举动。
“微臣……只是考取了功名,还未有一官半职,也不知将来任命何处。
所以,大概等殿下帮微臣解决掉文萧宇以后,日后想法子推脱,与殿下保持距离吧。
何况微臣不善权谋,家中也无依仗,想必等殿下发觉微臣并无助力,也就算了。”
“那今日怎么又不告状了?”
“……”
看文卿远还没厘清心中的头绪,魏洵帮他开口了:“若我是为了笼络人心接近你,你便可以毫无负担的利用我,只是因为我阁楼那番话,你便心生愧疚了?对吧。”
文卿远眼里有丝被戳破的尴尬:“是,微臣让文萧宇拿走殿下以真心相待送的礼,还想利用殿下的身份权势去解决家中私事。无论微臣是否有意,都不该糟践他人的真心。此非君子所为。”
阁楼上的那番仰慕之言,把文卿远原定的计划衬托得如此卑劣。
聪慧如文卿远当然明白皇家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
这皇次子殿下与自己连熟识都谈不上。
更何况宫中之人自己如何能轻言信任?
但只要想起两人的初识,只要看着他的双眼,自己就想坦诚相待,没办法糊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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