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上，水汽氤氲，往来的商船渔船如同过江之鲫，构成了淮扬道与江南东道之间最繁忙的脉动。

润州城，作为扼守长江天险的重要渡口，此刻却一反往日的喧嚣与开放，城门内外，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唐雪和碧灵混在等待进城的拥挤人潮中，将头上的斗笠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凛冽的江风吹拂着她们身上那早已换上的、粗糙的麻布衣衫，却吹不散两人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警惕。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城墙布告栏上，两张崭新的通缉令在风中微微颤动，格外引人注目。上面的画像虽然略显潦草，但依旧能辨认出两个女子的轮廓——一个眉目清冷，气质如霜；另一个眼波流转，风情万种。画像之下，用朱砂写着她们的罪名：“劫掠官仓，重伤朝廷命官，盗窃紫宸司机密”，并悬以重赏。

——这是紫宸司的天罗地网，早已撒遍了从金陵到江南的每一处要道。

“下一个！你们两个！把斗笠摘下来，给老子看清楚点！”

随着一声粗暴的呵斥，拥挤的人流将唐雪和碧灵推到了盘查的兵卒面前。那兵卒一脸不耐烦，眼神如同鹰隼般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手中的长矛矛尖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唐雪的心微微一沉，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她缓缓抬手，与碧灵一同摘下了斗笠。

出现在兵卒眼前的，是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唐雪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些细小的雀斑，肤色也显得蜡黄，原本清冷的凤眸此刻低垂着，带着几分怯懦与不安，完全是一副饱经风霜的乡下女子的模样。而她身旁的碧灵，更是“变化”巨大，她原本妖娆的容貌此刻显得有些浮肿，唇色发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一副大病初愈、虚弱不堪的样子，与通缉令上那个风情万种的“妖女”判若两人。

——这自然是碧灵用五毒教的秘术和一些特殊的草药汁液，为两人做的简单易容。这种易容虽然经不起高手的仔细端详，但应付这些寻常兵卒，却也足够。

那盘查的兵卒举着手中的通缉令，在两人脸上来来回回比对了数秒，又看了看她们身上那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眉宇间的警惕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语气依旧不善：“来润州做什么的？路引呢？”

“军爷，”唐雪立刻换上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声音沙哑而卑微，她轻轻扶着身旁摇摇欲坠的碧灵，急切地说道，“我姐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乡下的郎中不管用。我们听说润州城里有位坐堂的老神医，便想着来城里给她抓几副药。”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两份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木牍，双手奉上：“这是我们村里正给开的路引，还请军爷过目。”

这两份路引，是唐雪凭借唐门对文书印信的了解，与碧灵合作伪造的。木牍的材质和字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唯一的破绽，便是木牍背面那用特殊矿物颜料绘制的朱砂防伪图样，她们只能尽力模仿，却无法做到与官府下发的样本完全一致。

那兵卒接过路引，粗略地扫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道防伪图样上。他眯起眼睛，习惯性地将木牍凑近了，准备仔细检查那图样的细节和纹理——

就在此时，碧灵那一直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哎呦！什么东西咬我！”

人群中，一个离兵卒不远的壮汉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了起来，捂着自己的脖子大声痛呼！

紧接着，他周围的几个人也像是受到了传染一般，纷纷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有虫子！好多黑色的虫子！”

“我的脚！啊！好痒！好痛！”

只见那壮汉脚边的地面上，不知何时竟涌出了一小群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的怪异甲虫！这些甲虫行动迅捷，口器锋利，见人便咬，虽然毒性不强，但被咬之后却会产生钻心的奇痒和刺痛，令人难以忍受。

城门口本就因为严格的盘查而拥挤不堪，这突如其来的虫群，如同在油锅里倒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人群的恐慌！推搡声、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混作一团，原本还算有序的队伍瞬间溃散，场面变得混乱不堪。

“都别乱！站住！什么东西？！”

负责盘查的兵卒也被这边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的路引都差点掉在地上。他的注意力被那片混乱和怪异的虫群完全吸引了过去，口中骂骂咧咧：“他娘的，哪来的这些鬼东西！”

他转回头，看着眼前这两个被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的“乡下姐妹”，心中的那点怀疑也彻底消散了。他只想尽快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去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免得被长官责罚。

于是，他也不再仔细检查那路引上的朱砂印记，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大致确认没有明显的伪造痕迹后，便不耐烦地将木牍扔回给唐雪，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滚进去！别在这儿堵着！”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唐雪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连忙扶着虚弱的碧灵，低着头，快步挤入了润州城的城门。

待两人彻底混入城中熙攘的人流，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后，碧灵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墙上，额角已是冷汗涔涔。方才强行催动蛊虫制造混乱，对她本就虚弱的身体而言，也是极大的负担。

唐雪看着她，眼神复杂。她刚才清楚地看到了碧灵袖中那微不可察的动作。这个妖女，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眼皮子底下，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

“你的胆子，倒是比你的伤势好得快。”唐雪冷冷地说道。

碧灵闻言，却只是虚弱地笑了笑，喘了口气，才用那双带着几分得意的琥珀色眸子看着她：“唐姐姐，不冒点险，我们怎么过得来呀？再说……我的那些小宝贝儿，关键时候还挺管用的，不是吗？”

润州城内的繁华，暂时为两人提供了一层薄薄的保护壳，但唐雪和碧灵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紫宸司的天罗地网，幽冥府的夺命追杀，还有像乌骨刹和唐无情那样防不胜防的刺杀，都如同悬在她们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她们不敢在润州城内多做停留。

当天夜里，两人便通过城南的渡口，混上了一艘前往江南东道的货船，连夜渡过了大江。

船舱内，狭窄而潮湿，混杂着水汽和货物发霉的味道。唐雪盘膝坐在角落，警惕地听着舱外的任何一丝动静。而碧灵，则在催动蛊虫制造混乱后，彻底虚脱。她蜷缩在一堆干草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呼吸微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之前在金陵的据点和紫宸司好不容易休养恢复的一点元气，此刻几乎消耗殆尽。

唐雪看着她那副模样，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涌了上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最担心的，已经不仅仅是缠魂蛊的反噬，还有这个妖女……是否真的会死在半路上。

“把这个吃了。”唐雪从怀中摸出唐凭月留下的“九转还魂丹”，倒出一粒，动作有些生硬地递到碧灵嘴边。这丹药本是她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但现在看来，碧灵比她更需要。

碧灵勉强睁开眼，看着那颗散发着清香的丹药，又看了看唐雪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虚弱地摇了摇头。

“怎么？怕我下毒？”唐雪的声音依旧冰冷。

碧灵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住了唐雪的衣袖，琥珀色的眸子中带着一丝哀求和依赖。她现在连吞咽的力气都有些勉强。

唐雪心中一滞，最终还是沉默地将丹药用水化开，一点点地喂给了她。

一夜无话。

货船在第二日清晨抵达了对岸的码头。两人再次踏上了江南东预道的土地。

接下来的数日，她们晓行夜宿，专挑偏僻的小路行走，尽量避开人多的城镇。唐雪负责探路、警戒，以及寻找食物和水源。而碧灵，则在丹药的支撑下，身体状况略有好转，但依旧虚弱不堪，大部分时间都需要唐雪的搀扶。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没有了唇枪舌剑的交锋，也没有了刻意的戏弄和挑衅，只剩下在共同的危机下，一种被迫的、沉默的相互依赖。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人躲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中，听着外面狂风的呼啸和雨点的敲打声。

碧灵蜷缩在火堆旁，被风吹得咳嗽不止。唐雪将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干爽的外衣脱下，扔到了她身上。

“唐姐姐……”碧灵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唐雪的体温，她抬头看着火光下唐雪那张清冷依旧的侧脸，轻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连日的奔波和伤病的折磨，让她那双总是充满自信和狡黠的眸子，也染上了一丝迷茫。

唐雪拨弄着火堆，没有立刻回答。她知道，必须先找个地方，治好碧灵的伤，也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压制甚至解除缠魂蛊的方法。

唐雪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去凌云书院。”她终于开口，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碧灵微微一愣：“凌云书院？”

“嗯。”唐雪点了点头，“凌云书院位于江南西道与东道交界的群山之中，与世隔绝，精通医理，门下弟子也大多是些不问江湖纷争的文人雅士。或许那里是目前我们唯一能去的、相对安全的地方。而且，”她顿了顿，补充道，“他们的医术冠绝江南，或许能治好你的伤。”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或许也能找到关于她身上这诡异蛊毒的一丝线索。

碧灵看着唐雪，火光映照着她清冷的脸庞，那双黑色的凤眸中，此刻却仿佛蕴含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地点了点头，将身上的外衣裹得更紧了一些。

窗外，风雨依旧。但在这小小的山神庙中，两颗同样在风雨中飘摇的孤独灵魂，第一次有了共同而明确的目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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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