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春

景昭三年春。

京城的春日,风和日丽。

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棂,如水般洒进屋内。

女子静坐于铜镜前,那温柔的光束轻柔地拂过她的侧脸,在这明亮的光影中朦胧不清。

祝明月静静地坐在那里,阳光映照着她白皙的肌肤,更显细腻如脂。

望着镜中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

眼前的女子面容清瘦,下巴尖尖,实在称不上美艳动人。好在唯独那双眼眸清澈明亮,略微下垂,给整个人添上些许灵动与温婉。

而她身上的天青色缎裙柔顺地垂下来。这裙子远远望去,颜色还算雅致。凑近了看,便觉着针角歪歪扭扭、触感生硬。

她抬手摸了摸身上的衣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府中丫鬟琉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悄声唤道:“小姐,老爷夫人唤您过去呢。”

琉璃是她的贴身丫鬟,为人虽有些木讷,但好在善良朴实,她向来信得过。

“知道了,带我去吧。”祝明月点点头。

祝府朱门高耸,宽敞明亮。穿过回廊时,

她听见前院传来阵阵说笑声。也是,父亲近来春风得意,朝中同僚往来频繁,连带着府里也比往日热闹许多。

当朝中书令——祝晟大人,正风头无量,今年殿下大选,竟往后宫中送进两位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琉璃躬身引路,二人穿过回廊。

步入厅内,祝明月脚步不自觉一顿。正见祝父端坐主位,曲氏含笑坐在一旁。

而祝星阑——她那位“温柔可人”的妹妹,正依偎在曲若遥身侧。一袭杏粉色的罗裙衬得她娇艳如花,发间一支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熠熠生辉,明艳得不可方物。

见她进来,曲若遥亲昵地摸了摸好女儿的头:“星阑就要进宫了,为娘真是舍不得……”

说罢,曲若遥变脸比翻书还快,竟是流下几滴眼泪,忽然以帕掩面:“老爷,妾身实在舍不得星阑啊……她才十五岁,性子又天真,宫里那样深不可测的地方,她如何应付得来?”

“若是……若是能有个稳妥的姐姐照应着,妾身也能稍稍安心些。”她抬眸,泪眼婆娑地看向祝明月,意有所指。

祝星阑立刻会意,扑进母亲怀里嘤嘤啜泣起来:“娘亲别哭,女儿也舍不得您……”

厅内一时只余母女二人的啜泣声。

祝老爷见妻女哭得伤心,连忙上前将曲氏和祝星阑揽入怀中,温声安慰道:“莫哭莫哭,星阑入宫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哭什么?再说,有她姐姐照应着,定不会让星阑受委屈。”

好一对伉俪情深,好一个一家三口。

祝明月低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情绪。她指尖微微收紧,衣袖被攥出几道褶皱,又缓缓松开。

这样的无声煎熬的日子,她已过了三年。

三年前,流落慈幼院十载的祝府长女忽而被寻回,人人皆说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佳话,她的生母也得以安息了。

可这座雕梁画栋的府邸,早没了她的位置。

曲氏原是戏楼中的歌女,祝晟对她一见倾心,更是千娇万宠,立马想将她纳作妾室,但因其身份低微而遭老夫人叶丽容的阻拦。

祝晟是京城中有名的孝子,不想惹得母亲不快,便暂且压下念头。

这一耽搁,却不想传来正妻阮梨的死讯。

祝大人丧妻,祝府上上下下都忙着料理厚实哦,自是无人看管幼年丧母的祝明月。于是阮夫人刚下葬,大小姐祝明月也跑丢了。

待老夫人惊觉此事派人寻找时,大街小巷早已寻不到她的身影。

最疼爱祝明月的老夫人悲痛欲绝,令府中下人翻遍京城四处寻找,可祝明月就跟消失了似的杳无音信。

祝大人哭完走丢的女儿、怀念完亡妻,狠狠地作了一波秀。不时便很快把养在别院的小妾和私生女名正言顺地接回了府中。

昔日歌女摇身一变成了当家主母,连带着私生女祝星阑也一举成了祝府千金。

祝晟愧疚于曲氏名分,更舍不得他那曾经可怜的外室受苦,自扶正后便不再纳妾,将满腔怜爱都倾注在他们唯一的女儿身上。

祝星阑成了祝府独女,可谓是他们一家的掌上明珠,自幼便过着最尊贵的生活,接受着最完美的教导。

实乃是金枝玉叶,京城最明艳的中书令家千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倒成了京中人人称羡的佳话。

可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

祝明月不禁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明日她就要进宫了,虽然宫中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总希望能比祝府这深不见底的阴暗日子强。

她抬头望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梨树,忽然想起慈幼局后院也有这样一株。至少在那里,她不用日日看着别人享受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曲若遥擦起眼泪,抽噎着止住了哭泣。祝父见她终于停止了哭声,这才像是施舍一般地给了祝明月一个眼神。

那目光透着几分冷漠疏离,没有丝毫的温度,仿佛面对的并非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祝明月这才抬步向前,她福了福身:“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祝父松开怀中的妻女,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怜惜之色。

“明月来了。”他轻咳一声,眼神飘忽,“正好有要事与你商量。”

曲若遥用手帕拭了拭眼角泪痕,嘴角却微微上扬,嗓音少见地亲热起来:“明月啊,你妹妹年纪小,这次入宫...”

“女儿明白。”祝明月打断继母的话,抬起眼时,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如水,“父亲母亲早就想让女儿入宫了吧?好照应妹妹。”

厅内一时沉默。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显得格外吵闹。

祝父不禁有些尴尬,随即又堆起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明月果然懂事。为父也是为你着想,你毕竟今年都十八了......”

“女儿愿意。”祝明月的声音很轻,却让祝晟松了口气。

“明月,皇宫不比家中,人心难测,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妹。”祝父顿了顿,有些不自在地找补道,“当然,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是,女儿知道了。”祝明月垂首,声音温顺。

祝星阑也连忙蹦到父亲身侧,甜甜道:“父亲放心!星阑定会照顾好自己,绝不让父亲母亲担心。”

祝晟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他宠溺地拍了拍小女儿的手,连声道:“好,好。”

转头对祝明月时,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都回房准备吧,明日一早启程。”

待姐妹二人退出厅堂,祝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负手在厅中踱步,便走边想着。

两个女儿同时入宫,这可是天大的体面!自己往后可算得上是皇国亲戚,祝家更是有头有脸,自己的升官路更加广阔了。

……

拜别祝父和曲若遥,祝明月便带着琉璃走出了正厅。

她举目望了望天空。万里无云,天光正好,湛蓝色的天空如水般澄澈,京城的春天永远是这么暖洋洋的。

可祝明月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身上冰冷刺骨。

她走着走着,便到了祝府的后花园。微风裹挟着馥郁的花香轻拂过面庞,带着丝丝缕缕的甜意。

祝明月漫无目的地走着,思绪飘忽不定。

在三年前,自己还是个在慈幼局长大的孤女,每日粗茶淡饭,衣衫褴褛,乞讨为生。若不是祝府派来人寻她,恐怕她这辈子都无法踏入这繁华的中书令府。

人人都道她好福气,可没人问她究竟愿不愿意。

微风拂过,几片棉白的梨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祝明月伸手接住一片,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她恍惚了一瞬。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琉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祝明月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园子里的花开得真好看。”

琉璃随即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这可是老爷特意从江南请来的花匠打理的。这些都是先夫人最爱的品种呢,老爷一直让人精心照料着,当真是伉俪情深。”

好一个虚伪、惺惺作态的伪君子。他这般做派,不过是给外人看的戏码。

想起母亲,祝明月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树梨花上。那洁白无暇的花瓣在微风中轻颤摇曳,如同一层薄薄的雪霜。

这棵树也算是她儿时仅存的一些记忆。尽管她走丢时年幼,可仍能回忆起母亲抱着她在梨花树下吹着暖风的时光。

那也是一个这样明艳的春日。

她怔怔地看了会儿,眼底漾起迷茫。

“琉璃,你说,这宫里是什么样的呢?”她轻声问道。

“奴婢听说,宫里可比咱们府里还要气派,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琉璃想了想,又说道,“不过,宫里的规矩也多得吓人,想想奴婢就怕得很。”

祝明月只得叹了口气:“是啊,伴君如伴虎,这宫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小姐不必担心,您这么聪明伶俐,一定能应付得来的。”琉璃见她心情不佳,便宽慰道。

祝明月笑了笑,二人相对无言。这宫里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平安地活下去。如若母亲还在,必定不会愿意看到她受苦。

......

她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直至旭日当空,到了正午时分。

“小姐,咱们回去吧,该用午膳了,别晒着了。”琉璃靠近提醒道。

祝明月这才回过神来,随着琉璃去厅中用膳。

她刚在末座坐下,祝父便板起脸,神色冷淡地开口:“明日就要进宫了,你可别给我丢人现眼。你这冷冰冰的性子,必须得收敛着点,别整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人瞧了去,还以为咱们祝家苛待你。”

这个大女儿木讷又无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和她的亲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简直是朽木不可雕。

“老爷,您可别动气。”曲若瑶娇声劝着,“那可不是,终究是不如我们星阑讨喜。我的宝贝闺女,天生就是享受荣华富贵的命。”

接着,她伸长手夹走最后一块肥美的鱼肉,放进祝星阑碗里,窃笑着道:“明月这孩子啊,到底是慈幼局养大的,不懂规矩也正常。也多亏是沾了我们祝家的名头,才有幸入宫为妃。要我说啊,能进宫当个宫女都是祖上积德了。”

曲若遥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温婉贤淑的样子,面对她却从不留情,尖酸刻薄的话说了一箩筐。

一旁的祝星阑突然抬起头,盈盈一笑:“长姐,进了宫,可还得要你多多帮衬我呢。”

眼前的一家三口七嘴八舌。祝明月垂下眼帘,紧紧握着筷子的手指发了白,却也只是默默扒拉碗里的饭菜。

只可惜,靠她近的几个盘子里,不过都是些绿菜叶,不见半点荤腥。

“我吃饱了。”她突然放下碗筷,冷声道。

“瞧瞧,又说不得她了!”祝父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叮当响,“整日里阴阴沉沉,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祝明月不再言语,便起身行礼,带着琉璃往外走去。

廊下的风有些凉,祝明月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

而老夫人叶丽容正在厅中安然端坐,怀中抱着一只毛色油亮的狸猫。狸猫晒得暖洋洋的,蜷缩在老夫人温暖的怀里,时不时发出微弱且满足的呼噜声,见祝明月前来,这才悠悠转醒。

叶丽容年事已高,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她向孙女伸出布满沟壑的双手,更是喜上眉梢:“乖孙女,明月,快到祖母身旁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祝明月依言前去,来到老夫人跟前,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乖乖在老夫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叶丽容满含慈爱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祝明月柔顺的头发,温柔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实质:“明月,这几日过得如何?瞧着你这孩子,天气这么凉,怎的穿这么单薄,可要仔细着身子,千万别冻着了。”

“是,明月回去就添衣。”祝明月脸上挂着温顺的笑意,接着说道,“一切都好,祖母不必挂念。孙女读书习字不曾懈怠,还请祖母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叶丽容欣慰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皱起了眉,“你父亲他们......可还有为难你?”

祝明月呼吸一滞,未曾想到老夫人会有此一问。

短暂的愣神之后,她只摇了摇头,柔声回应:“没有,父亲和母亲都待我很好。父亲忙于政务,母亲事事周全,未曾有半分为难之处。”

“傻孩子......”老夫人长叹一声,粗糙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在祖母面前,不必强撑。”

“你与她毕竟不是亲生母女,说话做事难免有些不周到。你莫要放在心上,如若挨了欺负,祖母必定为你出头。”

祝明月顺从地低下头,温和道:“孙女明白。”

用过午膳,叶丽容便紧紧拉着祝明月的手,絮絮叨叨地与她聊着家常。

从祝府的日常琐事,到京城中的趣闻轶事,叶丽容事无巨细,都一一讲给她听。祝明月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轻声附和几句,脸上始终带着浅笑。

在这祝府,也唯有老夫人对她这般疼爱了。

祖孙二人又闲谈了一会儿,叶丽容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倦了,祝明月见状,便起身告辞。

“祖母,您好好休息。”祝明月眼中含泪,向叶丽容行了个大礼,声音略带哽咽,“明月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见到祖母,是明月不孝,不能侍奉在祖母左右。”

“好孩子,去吧。”叶丽容红着眼眶,对她点了点头。

祝明月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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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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