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的口舌之战并未影响明乐苑内的好天气。一回到自己的小院,果丹便再也憋不住,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一双大眼睛笑成了月牙。
“小姐!小姐!您看到二夫人和两位小姐刚才的脸色了吗?一阵青一阵白的,尤其是二小姐,那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真是太过瘾了!”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活泼得像只小兔子。
连一向沉稳的春桃也忍不住抿嘴轻笑,一边利落地为沈明乐斟上一杯热茶,一边道:“确实。小姐方才在慈安堂不卑不亢,句句在理。”
沈明乐接过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唇角漾开一抹浅笑。重活一世,能看到二房吃瘪,确实令人心情舒畅。但这远远不够。
她轻轻吹开茶沫,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时的口舌之快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怕日后进了太学堂定会被二房姐妹还有她们的朋友针对。”想到这里,沈明乐便有些头疼,并不是害怕,只是她是在懒得应付这些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她放下茶杯,目光清明地看向两个心腹丫鬟:“春桃,果丹,收拾一下,我们明日便去太学堂。”
“明日?”果丹惊讶地睁圆了眼,“小姐,这么着急吗?要不要再准备几日?奴婢听说那太学堂规矩多如牛毛……”
“正是因为规矩多,才要尽早去熟悉。”沈明乐打断她,眼神坚定,“早一日入学,便能早一日摸清情况。沈蓉和沈烟霖既然已经在那里经营了一年,必然有其势力。我们若去晚了,反倒更容易被她们打个措手不及。”
春桃立刻领会了沈明乐的意思,点头道:“小姐思虑得是。抢占先机,方能掌握主动。奴婢这就去将小姐的书箱整理出来,再将那几套适合入学穿的素雅衣裙熨烫平整。”
沈明乐点了点头:“嗯。笔墨纸砚务必准备齐全,规格按太学堂中等的来,不必过于奢华,但也不能失了体面。”她深知,在那种地方,过分张扬和过分寒酸都容易成为话柄。
“是,小姐!”春桃应声,立刻转身去忙碌。
果丹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拍着胸脯保证:“小姐放心,有奴婢和春桃姐姐在,定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看明天到了太学堂,谁还敢小瞧咱们!”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沈明乐沉静而坚定的侧脸上。明日,将是她在更广阔天地里的第一战。那里有明枪暗箭,也有未知的机遇。
而她,已做好准备。
一晚上的时间过得飞快,很快来到了第二日。
翌日清晨,卯时末刻,沈府门前的马车已然备好。果如所料,西院那边静悄悄的,早已不见沈蓉姐妹的身影。方氏见状便上前解释道:“蓉儿和烟霖一心向学,天不亮就出发了,真是懂事。”话里话外,无不是在讽刺沈明乐怠惰。
沈明乐闻言,只是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了然于心的淡笑,并未言语。她从容地用过早膳,仔细检查了书箱,这才带着春桃和果丹不疾不徐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而行,果丹憋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叽叽喳喳:“小姐,她们肯定是故意的!就想让您第一天就落个迟到的名声!”
春桃轻轻拽了她一下,示意她安静。沈明乐却闲适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声音平静无波:“不急,太学堂辰时正开课,如今时辰尚早,跳梁小丑才总是迫不及待要登台亮相的,我们且看着便是了。”
马车稳稳停在太学堂气派的朱漆大门外。此时学堂门前已是人影绰绰,男女在广业堂学习,女子便在崇文堂学习,虽是分堂而学,但入院前难免碰面。果然,一眼便瞧见崇文堂门前的玉兰树下,沈蓉和沈烟霖正被几位相熟的贵女团团围住。
上次在生辰宴被邀请的柳芸芊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蓉姐姐,听说你家那位大姐今日当真要来?她连低级班的《女诫》、《内训》都未曾学过吧,直接来我们中级班,岂不是如听天书?这要是课堂上答不出先生提问,岂不是连镇北侯将军的脸面都丢尽了?”说罢,她掩嘴笑了起来,引得周围几个少女也附和着窃窃私语。
这番动静,自然吸引了不远处广业堂门口那些年轻学子们的目光。他们中也听闻了今日有位新同窗要来的消息,正是功勋卓著的镇北侯嫡女,不由得都好奇地张望。
沈烟霖的“好友”,六部侍郎之宋芝芝,也细声细气地帮腔:“是呀,烟霖,你姐姐这般……岂不是让你和蓉姐姐在学堂也为难?”
沈蓉见状,立刻摆出一副识大体的模样,柔声道:“芝芝妹妹快别这么说,大姐姐她……也是一心向学。虽说基础是薄弱了些,但既然我父亲答应了,我们做妹妹的,自然要好生帮衬着。”这话看似维护,实则坐实了沈明乐“基础薄弱”、“靠关系进来”的事实。
沈烟霖也小声附和:“芝芝,大姐姐只是来得晚些,我们……我们会尽力帮她的。”语气里的勉强和为难,任谁都听得出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来了!沈明乐来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齐刷刷地投向了马车停驻的方向。
只见车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一名少女弯腰探身,缓步而下。
今日她是一身雪莲色的素雅襦裙,只在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阳光下流转着低调的光华。乌黑如瀑的长发梳成简洁大方的垂鬟分肖髻,发间依旧只簪着那支通透的白玉簪,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珠翠。
然而,就是这般极致简约的打扮,却在她抬首的瞬间,让周遭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晨光熹微中,少女身姿挺拔如修竹,步履从容沉稳。她的肌肤白皙胜雪,眉眼如画,一双清澈的眸子尤其引人注目,她唇角含着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面对众多或好奇、或鄙夷、或审视的目光,她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坦然迎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在沈蓉姐妹那一圈人身上略作停留。
那眼神,无喜无悲,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原本喧闹的柳芸芊和宋芝芝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连沈蓉脸上那伪善的笑容都僵硬了几分。
这……这哪里是她们口中那个“蠢笨”、“不懂礼法”的沈明乐?
她一步一步走来,裙裾微漾,姿态优雅从容,仿佛不是走入一个充满敌意的陌生环境,而是踏入了自家后院。那份气度,那份沉静,瞬间将周围所有精心打扮、珠围翠绕的贵女们都衬得有些浮躁和浅薄。
沈明乐仿佛没有看到这些反应,径直走到沈蓉姐妹面前,唇角勾起一抹极浅、却意味深长的弧度:“二妹妹,三妹妹,看来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大家都在迎接我呢。”
沈烟霖尴尬一笑,沈蓉倒是反应比较快:“姐姐,我们就等你了,快进去吧,莫要让先生等急了才是。”沈明乐微微一笑道:“妹妹说的是,快进去吧。”
“吱呀——”门轴转动的轻响,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室内原有的喧嚣。
几乎是同一时刻,教室内所有的交谈声、翻书声、嬉笑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门口那抹雪莲色的身影上。
没有预料中的怯懦慌张,没有初来乍到的不安局促。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缓缓扫过整个教室,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的目光在与沈蓉、沈烟霖对上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只是掠过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那份无视,比任何愤怒的瞪视都更让她们心头发堵。
她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始终未散,不是讨好,不是羞涩,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淡然。
沈蓉强行保持着微笑,却有些僵硬。忽而想到什么,便露出轻快的笑容,道:“大姐姐,你中途插进来,座位什么的先生都安排好了,要不妹妹替你问问谁愿和你同座。”还不等沈明乐开口,沈蓉的声音已经响起:“各位有谁愿意与我大姐姐同座,她是新来的,需要有个人照拂才是。”话音落下,教室里却是安静无比。沈明乐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毕竟她早就料到了,谁愿意跟她同桌,谁就是引火烧身了。
“我愿意与沈明乐同座。”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大家循声望去,沈明乐也看了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面容十分英气的少女,浓眉薄唇在一个少女的脸上也竟是出奇的俊美。
沈明乐走了过去,道了声谢便坦然坐下。沈蓉大约没想到真有人敢引火上身,脸上的笑瞬间垮掉,干脆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座位,背影都透着气急败坏。
“你好,我叫卫宁,南卫将军府嫡女。”那英气少女主动开口,声音清脆,带着将门虎女特有的爽利。
沈明乐心思微动,南卫将军府,与她父亲镇北侯一样,是军中实权派,且素来与父亲惺惺相惜。她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恍然:“原来是卫将军的千金。早就听闻卫小姐大名,今日一见,倒觉得你也不似传闻中那般……特立独行。”沈明乐微微一顿,继续道:“我反而觉得卫小姐心地善良,仗义执言。”
卫宁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直接的夸赞,她性子直率,惯常被人背后议论没个闺秀样子”或是蛮横,还是头一次被人用善良、仗义这种词当面夸奖,脸颊不由得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挺翘的鼻梁,声音也低了些:“也……也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她们这种人。”
沈明乐看着眼前这因为一句夸奖就脸红,方才还正气凛然的模样,觉得她煞是可爱。联想到前世卫家与自己家相似的悲惨结局,一股同病相怜的唏嘘与决心悄然涌上心头。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卫宁,目光清澈而坦诚:“我的妹妹们平时定是说了不少我的坏话,你为何还要与我同坐?你不怕她们因此针对你吗?”
卫宁闻言,那点羞涩立刻被一股傲然之气取代,她下巴微扬,浓黑的眉毛一挑,音量并未刻意减小,带着天生的底气:“她们?针对我?家世有我一半厉害再说吧!不过是一群见风使舵、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的小人罢了,我卫宁最讨厌这种碎嘴子,看着就烦!”
这番话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到了沈蓉几人耳中,她们脸色一阵青白,却敢怒不敢言,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帕子。
沈明乐见她如此,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仿佛阴霾里透进一束阳光。她又含笑问道:“可我们都还没相处过,你怎么就断定我不是她们说的那种人,还愿意帮我呢?”
卫宁转过头,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直视着沈明乐,目光纯粹而认真,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感觉。”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太妥当,解释道,“我瞧你走进来的样子,不躲不闪,眼神清正,跟我爹说的‘心中有鬼的人眼神才会飘忽’完全不一样。她们说得那么难听,你若真是那种不堪的人,要么会心虚胆怯,要么会愤恨不平,可你都没有。”
这次,轮到沈明乐怔愣了。
她没想到,自己重生后磨炼出的沉静心性,竟被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女一眼看穿本质。不是基于任何利益权衡,仅仅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对“正”与“直”的辨认和欣赏。
沈明乐思索片刻,道:“看来我那亲爱的二妹三妹如此抹黑我,定时不想叫我好过吧。”卫宁皱了皱眉:“她们如此抹黑你,你不恼怒吗。”沈明乐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卫小姐也不如传闻中那样不堪,世人这么误解你,你也不在意吗?”
卫宁嘲讽的一笑,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们这么说与我何干,做好自己便是了。”沈明乐笑笑没有回答。
沈明乐思考着,她重生归来,在充满荆棘的路上,或许终于遇到了第一个可以并肩前行的、真正意义上的盟友。而卫宁也凭着她那份源自将门风骨的正直与胆识,为自己选择了一位足以影响她未来命运的人。
课堂的钟磐之声悠扬响起,学子们纷纷回到自己座位。
一上午依次是书、琴、画三门功课。授课的先生皆是学官出身,要求严苛,讲解精深,绝非闺阁中浅尝辄止的教导可比。
沈明乐听得极为专注。她拥有前世的记忆,那些为了讨好顾朝而刻苦钻研的琴棋书画技艺,早已融入骨髓,此刻再听先生系统讲解其中精义,往往能触类旁通,理解得比旁人更深一层。她时而凝神细听,时而提笔在纸上记录要点,姿态沉静,与周围一些略显吃力的贵女形成鲜明对比。
卫宁坐在她身旁,虽于书画上不算顶尖,但胜在心态豁达,听得津津有味,偶尔遇到不解处,还会用胳膊轻轻碰碰沈明乐,低声询问,两人相处得倒愈发融洽。
午歇过后,负责教授琴艺与诗词的岑纪先生步入崇文堂。
岑先生年约四旬,气质清癯,目光锐利,在太学堂中素有严名。他环视堂下众学子,声音沉稳地开口:“今日,除授业外,另有一事宣告。”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五个月后,宫中与太学联办‘才试大会’,旨在遴选才德兼备之青年才俊。届时,京中适龄子弟,无论男女,皆可参与。考核涵盖琴、棋、书、画、舞五大项,综合评定,择优取魁。”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才试大会规格极高,若能夺得魁首,不仅个人名声大噪,更能为家族增光,是踏入更高社交圈层的绝佳跳板。然而,考核范围如此之广,要求必然极高,想要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不少贵女已面露忧色,暗自思忖自己哪项是短板,生怕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丢了颜面。
岑先生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淡淡道:“诸生当勤勉自励,莫负韶光。若有疑问,平日可来询我。”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方才的静谧被窃窃私语所取代。才试大会!而且是圣上亲临!这对于任何一名太学堂学子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扬名机会。
然而,机遇往往与压力并存。不少贵女脸上已浮现忧色,相互低语:
“琴艺我倒是不惧,只是这画艺……总觉欠缺些灵气。”
“棋道艰深,五个月,如何精进?”
“五艺俱全方有夺魁之望,这……未免太难了。”
就在这忧虑与期盼交织的氛围中,一个细声细气,却带着明显奚落意味的声音响起,正是坐在沈烟霖身侧的宋芝芝。她以团扇半掩着唇,目光“不经意”地瞟向后方沈明乐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人都听清:
“烟霖,你我虽觉艰难,但好歹在太学堂苦学了一年有余,总不至于垫底。倒是有些人,甫一入学,连《女论语》都未必读得通透,便要直面这等大考……届时若在御前失了仪态,闹了笑话,才真是……唉,我都替她捏把冷汗呢。”
她这话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直指沈明乐,暗示她必将垫底出丑。沈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假意嗔怪道:“芝芝,休得胡言。”语气里却无半分责备之意。
许多目光再次聚焦到沈明乐身上,有同情,有看好戏的,也有纯粹的审视。
卫宁眉头一竖,当即就要拍案而起,却被沈明乐在桌下轻轻按住了手。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沈明乐缓缓站起来,理了理裙摆,缓缓抬起头,面上并无半分被戳中痛处的恼怒或羞惭。她目光平静地迎向宋芝芝,唇边甚至漾开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
“多谢宋妹妹挂心。”她声音清越,不疾不徐,如玉石相击,“父亲常教导,为学之道,贵在专心致志,循序渐进,而非以时日长短论英雄。才试大会,意在切磋交流,检验所学,明乐资历虽浅,却也不敢妄自菲薄,唯有勤能补拙,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宋芝芝被噎得无话可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岑先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点了点头:“不骄不躁,志存高远,善。坐下吧。”
岑先生话音落下,堂内重新恢复了授课的秩序,但那股因才试大会而起的暗流却并未平息。
卫宁凑近沈明乐,英气的眉头微蹙,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明乐,你方才说得是漂亮,可……那宋芝芝有句话没说错,你毕竟少学了一年。琴棋书画舞,样样都需时日浸淫,五个月……你当真能有把握?若是……”她顿了顿,没把“垫底”二字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明乐侧过头,见卫宁眼中是真切的关心,心中微暖。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眼神有一瞬间的悠远和恍惚,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些深埋在心底的画面。
那些为了迎合顾朝喜好,而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挑灯苦练的时光;那些为了精进一曲,反复弹奏到指尖磨破渗出血丝的执着;那些为了能跳出他称赞的舞姿,扭伤脚踝也要强忍泪水继续的卑微……
那些她曾以为毫无意义、只为博君一笑的付出,如今,却成了她今生最坚固的基石。
她轻轻收回目光,唇角泛起一丝清淡如烟的笑意,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尽数化为了此刻的沉静。她没有看向卫宁,声音轻缓:
“你可知,有些东西,并非只在学堂才能习得。”她微微停顿,似在斟酌言辞,“家中亦有藏书,往日……闲暇时,也曾翻阅过一些,略通皮毛。至于琴棋书画舞,或许……是触类旁通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谦逊,仿佛那些刻骨铭心的刻苦,都只是不值一提的“闲暇翻阅”和“略通皮毛”。
卫宁看着她沉静的侧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虚张声势,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从容。
“好吧,”卫宁吁了口气,重新露出爽朗的笑容,“尽力而为就好了,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沈明乐终于转过头,对上卫宁真诚的目光,心中那点因前世回忆而泛起的冰冷,被这股暖意驱散。她莞尔一笑,这一次,笑容真切了许多。
自太学堂宣布才试大会后,沈府内的氛围也悄然变得微妙起来。二房那边动作频频,方氏不惜重金,接连为沈蓉、沈烟霖请来了京中颇负盛名的琴师、画师,甚至一位曾教导过宫中舞姬的嬷嬷。藕花院内,丝竹管弦之声终日不绝,俨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这一切,自然落入了明乐苑眼中。
“小姐!您听听,西院那边又开始了!”果丹气鼓鼓地撅着嘴,一边研磨墨锭,一边不满地嘀咕,“恨不得全府都知道她们请了多厉害的老师,显摆什么呀!”
春桃将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沈明乐手边,神色间也带着一丝隐忧:“小姐,才试在即,二房如此架势,我们是否……”
沈明乐端坐于书案前,闻言,连眉眼都未曾抬起。她正临摹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画,笔锋沉稳,勾勒出的山峦线条竟已有了几分原作苍劲空灵的韵味。她专注地看着笔下逐渐成形的画卷,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急什么。”她声音平淡,笔下未停,“名师指点固然有益,但终究是外因。真正的领悟,在于自身。””
她并非虚言。每当夜深人静,明乐苑的灯火总会亮至深夜。
无人教导?那便自学。
她将母亲留下的、尘封已久的书籍一一翻出,那些晦涩的经史子集,在她眼中不再是无趣的文字。前世为了与顾朝谈论朝局而硬啃下的史书策论,此刻化为了她理解文章深意的底蕴。
琴艺生疏?那便苦练。
她屏退旁人,只留春桃和果丹这两个丫头在门外守着。指尖抚过琴弦,那些为了迎合顾朝喜好而烂熟于心的曲调,如今信手拈来。但她不再满足于此,而是开始尝试理解曲中真意,将前世压抑的悲愤、今生蛰伏的野心,悄然融入琴音之中。夜深时,那淙淙琴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隐现金戈之声。
画技稚嫩?那便精进。
她凭着前世观摩无数名家真迹积累的眼界,以及对顾朝喜好的了解,下笔愈发老练。她不再追求形似,更注重意境与气韵,笔下花鸟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至于舞艺……
那曾是顾朝最为称赞她的地方。前世,她苦练舞技,只为在他面前一展惊鸿,搏他一笑。如今,那些刻入骨髓的舞步,那些柔韧与力量的控制,成了她最不愿触碰,却又必须直面和超越的领域。她在院中月色下独自起舞,身姿翩若惊鸿,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跳跃,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诀别,将那份卑微的爱恋与痛苦,碾碎重塑成复仇的火焰与新生的力量。
方氏偶尔会假借关怀之名,带着女夫子来“指点”沈明乐,言语间不乏炫耀与试探。沈明乐从不推拒,却也从不显露真实水平。她会故意在抚琴时错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音,在作画时留一两处看似“力有不逮”的瑕疵,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略有天分但因缺乏系统教导而进步缓慢”的形象。
方氏见状,心中更是得意,只觉胜券在握,回去便对沈蓉姐妹道:“且让她自己摸索去吧,野路子终究上不得台面。你们有名师指点,定能稳稳压她一头!”
沈蓉和沈烟霖深以为然,练习得更加卖力,只等着在才试大会上,将沈明乐彻底踩在脚下。
她们却不知,明乐苑内那看似沉寂的少女,正如同深海下的潜流,于无人可见之处,积蓄着足以颠覆一切的力量。五个月的蛰伏与磨砺,只为在那万众瞩目的时刻
五个月的光阴,在指尖的琴弦震颤与笔下的墨韵流转间,悄然而逝。
才试大会当日,皇城之内,专为盛事开辟的文华殿前广场,已是旌旗招展,冠盖云集。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中央,高台巍然,四周按品级设下座次,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依次落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热烈的气氛。晨曦微光洒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金辉,映照着无数张或期待、或紧张、或矜持的面孔。
时辰将至,参与才试的男女学子们,在礼官引导下,鱼贯步入广场中央指定区域。沈明乐身处其中,她今日择了一身天水碧的广袖流仙裙,颜色清雅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既不过分素净失礼,亦不显张扬,宽大的袖口与裙摆以同色丝线暗绣缠枝莲纹,行动间才偶有流光一闪而过,衬得她身姿越发挺拔修长,气质沉静如水。她微垂着眼睫,步履从容,并未刻意去看高台之上的情形。
不久,司礼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立刻跪伏迎接。皇上与皇后于主位落座后,司礼监继续高唱:“宣,诸位考官入席——”
翰林院的周先生,宫廷第一乐师的韶华夫人,国手许承,出身舞蹈世家的流光夫人皆缓缓入座。
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考官席最右侧,那位姿态闲适靠坐在紫檀木椅中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暗绣云纹的玄色锦袍,玉冠束发,几缕墨发不羁地垂落额前。面容俊美无俦,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台下众生,眼神深处却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他指节分明的手随意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周身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桀骜不驯的张狂。
正是圣上亲封的玄静王——简灼。
他的出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瞬间在台下贵女席中激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少女们或羞涩、或大胆地偷眼望去,脸颊绯红,交头接耳,无不为其风姿所摄。谁人不知这位王爷年纪轻轻就身份尊贵,可见手段极其强硬。玩世不恭的笑容总是让人难以捉摸,性子更是桀骜难测,寻常人连近身都不敢,今日竟屈尊前来担任评委,着实令人意外。
简灼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种种目光恍若未觉,视线懒洋洋地掠过台下那群年轻的学子,最终在身着天水碧衣裙、格外沉静的身影上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此时,主判官,礼部尚书手持明黄卷轴,肃然起身,声若洪钟:
“肃静!今日才试,分琴、棋、书、画、舞五艺,分场考评,五艺皆为榜首乃本次大会的魁首。规则如下:每艺皆由诸位考官当场出题,应试者依题发挥,优者胜,劣者汰。望尔等各展所长,恪守规矩,不得舞弊!现在,才试大会,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钟鸣九响,回荡在广场上空。
主判官宣读完规则后,一名礼官手捧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签筒,步履沉稳地走到高台前方。
“首轮比试,琴艺。”礼官声音洪亮,“为显公允,分组与曲目皆由抽签决定。签筒内共有青、白、赤、玄四色玉签,每色三对,抽中同色同号者即为一组,同奏考官指定曲目,由韶华夫人当场评定高下。”
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同组比试,高下立判,这无疑增加了比试的激烈程度和不确定性。
礼官捧着签筒,从队伍前端开始,让参试者们依次上前抽取。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志在必得。
卫宁上前,抽出一支赤色玉签,看了一眼,对沈明乐递来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沈明乐微微颔首,缓步上前,素手探入签筒,指尖触到一片温凉。她取出玉签,目光落下——是一支青玉签,上刻“叁”字。
她面色平静地持签退至一旁。
很快,大部分人都已抽签完毕。礼官高声道:“请抽中青玉签,号叁者出列。”
沈明乐从容步出。几乎是在同时,另一侧,一个带着几分刻意娇柔的声音响起:“妹妹抽中的,也是青叁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蓉手持一支同色同号的玉签,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看向沈明乐,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与挑衅,语气却满是“姐妹情深”的感慨:“没想到竟能与大姐姐同组,真是缘分。还望姐姐……手下留情才是。”
台下顿时议论声起。谁不知道沈府二房姐妹与这位嫡长女不睦?这抽签结果,当真是巧合?不少目光在沈明乐和沈蓉之间逡巡,意味不明。
高台之上,玄静王简灼原本漫不经心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掀起眼帘,目光落在台下那抹天水碧的身影上,见她面对这般明显的局,依旧沉静如水,是不知还是装作不知呢。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沈蓉侧头看向沈明乐,她竟连一点慌张的神情都没有出现,沈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与慌张。她有名师指点,基础扎实,难道还会输给一个闭门造车、少学一年的沈明乐不成?
“请二位准备,一炷香后,依次演奏。”礼官宣布。
一炷香时间,在沈蓉难以抑制的得意与周遭或明或暗的期待中,飞快流逝。
礼官唱名:“青玉签叁号,沈蓉,请奏。”
沈蓉盈盈起身,在经过沈明乐身边时,投去一个混合着轻蔑与挑衅的眼神,这才施施然走向场中那架古朴的七弦琴。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选择的是一首技巧繁复、旋律华丽的《彩云追月》。她确实得了名师指点,指法娴熟,音准无误,曲调流畅悦耳,加之她容貌娇艳,姿态优美,引得台下公子哥儿们纷纷注目。
然而,听在真正懂行的人耳中,此曲虽流畅,却失之肤浅,如同精致的绣花枕头,只有华丽的表象,缺乏触动心弦的韵味与灵魂。她只是在“弹奏”音符,而非“诠释”音乐。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捧场的掌声。沈蓉自信地看向评判席。
韶华夫人神色平淡,并未因这表面的流畅而动容,只依例评点:“指法尚可,音律准确。然,情韵不足,未得曲中真意。”即便如此,凭借扎实的基本功和完整的演奏,她依然给出了九十四的高分。
这个分数让沈蓉嘴角的笑意更深,她矜持地行礼退下,仿佛胜券在握。
“青玉签叁号,沈明乐,请奏。”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沈明乐缓缓起身,天水碧的衣裙在微风中轻拂,她步履沉稳地走至琴前,却并未立刻坐下。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嗤笑声。
“愣着做什么?该不会是连调弦都忘了吧?”
“怕是紧张得手都抖了,毕竟少学一年呢……”
“蓉姐姐珠玉在前,她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卫宁紧张地攥紧了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沈蓉与好友们交换着嘲讽的眼神,几乎要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在众人疑惑、幸灾乐祸、嘲讽的目光中,她抬起眼眸,望向虚空某处,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缥缈与沉痛,缓缓吟道:
“丝桐韵古,寄幽怀于宫商;冰弦声咽,诉往事于指尖。身若浮萍,历劫波而弥坚;心似寒铁,淬霜雪以长存。前尘已逝,余烬犹温;此心昭昭,可对天钧。”
在所有人怔愣的目光中,清脆的琴声响起。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了琴弦之上。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不是清越,而是低沉、幽咽,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一声叹息,带着河水冰冷的寒意与前世无尽的冤屈。琴音渐起,《离鸾怨》 的旋律在她指下铺陈开来,却全然不是世人熟知的哀婉闺怨。
那琴音时而低沉呜咽,是父母冤死、家族倾塌的悲恸;时而急促凌厉,是遭人背叛、身陷囹圄的愤怒;时而破碎零落,是清白被污、弃尸河水的绝望!众人仿佛透过琴音,看到了一个女子悲惨的一生,那浓烈的恨意与不甘,几乎要化为实质,撕裂这繁华的假象。
然而,就在那绝望的谷底,琴音陡然一转,变得沉凝、坚韧,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那是涅槃重生的决绝,是步步为营的冷静,是矢志复仇的火焰在冰层下熊熊燃烧!冰与火在她的指下交织,悲与愤在琴弦上碰撞!
她不是在弹琴,她是在用灵魂控诉,用生命演奏!
整个文华殿前广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饱含血泪与力量的琴音攫住了心神,先前嘲讽的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卫宁担忧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激动和欣喜。评判席上,韶华夫人早已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死死盯着台上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女。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铮铮然的杀伐之意,戛然而止。
沈明乐的手指轻轻按在犹自震颤的琴弦上,面色微微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耗尽了所有心力。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考官席上,韶华夫人猛地站起身,竟忘了仪态,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此曲……只应天上有! 情真意切,入木三分!非历经沧桑、心志坚毅者不能为之!九十九分!”
满场哗然!九十九分!几乎是技艺与意境完美的代名词!
沈蓉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台上那个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的沈明乐,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沁出血来。她输了,输给一个她自认为愚蠢的嫡姐,而且输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
靠近前排的观众席中,安国公世子顾朝,端坐于席上,手中原本优雅把玩的玉骨折扇不知何时已悄然合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怔怔地望着场中央那个光芒四射、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沈明乐,温润如玉的俊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而高台之上,一直漫不经心的玄静王简灼,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玉佩。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沈明乐身上,那双桀骜不驯的凤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抹笑意,恰好被他身旁不远处,一直倾慕于他的娴安公主捕捉到。公主娇美的脸庞瞬间阴沉下来,她向着简灼的目光看去,只看见那一抹青色,娇俏的面容不由得扭曲了几分。
沈明乐对这一切恍若未觉,她只是平静地起身,向着考官席和观众席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一步步走下琴台。
第一轮琴艺比试暂告段落,参试学子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沈蓉几乎是强撑着仪态,快步走回二房所在的席位区域,刚一坐下,眼圈便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满是委屈与不甘。
方氏立刻将她揽入怀中,用帕子轻轻为她拭泪,声音压得低低,带着心疼与狠厉:“蓉儿莫哭,莫要让他人看了笑话去!不过是第一场,侥幸让她出了风头罢了!”
沈蓉抬起泪眼,声音带着哽咽:“娘!她……她怎么可能……那曲子……”
“定是走了什么邪门歪道!”方氏打断她,眼神阴鸷,“或是私下里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苦练,专为今日一鸣惊人来算计你!蓉儿莫要中了她的计,自乱阵脚!”
正说着,柳芸芊和宋芝芝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安慰:
“蓉姐姐,莫要放在心上,定是那韶华夫人偏好那种凄苦之音罢了。”
“是啊蓉姐姐,你的《彩云追月》多好听啊,又美又大气,我们都爱听呢!台下不少公子为你侧目。”
“不过是第一场,后面还有棋、书、画、舞,哪一样蓉姐姐和烟霖姐姐不是佼佼者?定能将她比下去!”
这些安慰看似贴心,实则并未触及根本,反而更衬得沈蓉方才的落败难堪。沈蓉听着,心里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憋闷,她死死攥着衣袖,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独自静坐、神色平静的沈明乐,一股蚀骨的嫉恨几乎要将她吞噬。沈烟霖在一旁小声附和着,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卫宁一路小跑到沈明乐身边,开心道:“明乐,你如此优秀,怎么不告诉我,害得我为你担心。”沈明乐轻笑:“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投机取巧罢了。”
顾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沈明乐,看着她平静地接受赞誉,看着她与身旁那个南卫将军府的卫宁低声交谈,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疏朗与坚定。
一股莫名的烦躁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混杂着失落与不甘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仿佛一件原本属于他的、温顺美丽的瓷器,突然挣脱了展架,不仅没有摔碎,反而绽放出了更加璀璨夺目的光华,而这光华,却不再是为他而亮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敏锐地注意到,高台之上,那个素来眼高于顶、桀骜难驯的玄静王简灼,此刻投向沈明乐的目光中,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浓厚的兴趣与欣赏!
玄静王他怎么…顾朝压下心中的情绪,只是那总是温和的笑容却出现一丝裂缝。
短暂的休息后,琴艺比试继续。
然而有了沈明乐《离鸾怨》珠玉在前,后面上场的学子们,即便指法同样精妙,选曲同样讲究,却总让人觉得差了那么一口气。
他们的琴音,或清越,或婉转,或激昂,技艺无可指摘,却再难激起观众心底更深层次的涟漪。评判席上的韶华夫人,听完沈明乐的演奏后,似乎对后面的曲子都提不起太大兴致,只是偶尔微微颔首,给出的分数也多集中在八十五到九十二分之间,再未出现过极高的评价。
琴试的余韵未消,接下来的棋、书、画三试便紧锣密鼓地展开。
棋试于静室进行,对弈者凝神屏息,唯有落子之声清脆。沈明乐棋风稳健,步步为营,看似平和,却暗藏锋芒,总能于不经意间瓦解对手攻势,数局下来,竟未尝一败,引得国手许承频频点头。
书试场上,众学子泼墨挥毫。沈明乐执笔而立,腕底发力,笔下字迹并非寻常闺秀的娟秀柔媚,而是筋骨分明,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劲力与风骨,一撇一捺间,自有铮铮之气。周先生眼中露出激赏。
画试命题为“秋韵”。沈蓉画了一幅工笔细致的《秋菊图》,花瓣层叠,颜色鲜亮,技巧纯熟。而沈明乐则铺开宣纸,以写意笔法,寥寥数笔,勾勒出疏枝残叶、远山淡影,意境萧疏苍凉,却又在留白处透出无限的坚韧与生机。高下之分,在意境上已然判出。
三试下来,沈明乐虽未像琴试那般夺得惊人的高分,却也稳居前列,其扎实的功底与独特的见解,已让所有人不敢再因她入学晚而有丝毫小觑。
终于,到了最后一场,也是最为引人瞩目的——舞试。
广场中央铺开了巨大的绒毯,四周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首先上场的便是沈蓉。她换上了一身飘逸的七彩霓裳,裙摆缀满细碎晶石,在灯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华。乐起,她随乐而动,身姿柔婉,长袖翻飞,如云如霞。她的舞步繁复,旋转急速,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卡在节拍上,将身体的柔韧性展现到了极致,尤其是连续数个高速的旋转,裙摆飞扬,如一朵盛放的七色花,引得不少公子喝彩连连。
她一舞毕,气息微喘,面泛桃红,向着评判席和观众行礼,眼中带着自信。评判席上的流光夫人微微点头:“身姿柔美,技巧娴熟,韵律极佳。九十三分。”
沈蓉对这个分数似乎颇为满意,含笑退下,目光掠过尚未上场的沈明乐,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她不信,在舞蹈上,沈明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轮到沈明乐时,众人却发现,她并未换上华丽的舞衣,依旧穿着那身天水碧的长裙,只是将宽大的袖口用束腕紧紧扎起,墨发高束,仅以一根玉簪固定,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与这舞试的氛围格格不入。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手中竟持着一柄未开刃的银白长剑!
“她……她拿剑做什么?”
“跳舞?还是比武?”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高位之上的帝后也面目疑惑。
乐声未起,沈明乐已持剑静立场中,身姿挺拔如松。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当第一个沉重的鼓点骤然敲响时,她动了!
没有柔媚的腰肢,没有翻飞的水袖。她手持长剑,骤然刺出!动作迅捷而精准,带着破空之声。她的舞,是剑舞!
鼓声渐密,她的动作也随之加快。劈、刺、撩、扫……每一个剑式都清晰利落,充满力量。她的身姿随着剑招而变化,时而低伏如潜龙,时而腾跃如惊鸿。那柄短剑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缠绕在她周身。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面容清冷如霜。这舞中,没有取悦,没有媚态,只有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一种斩断过往的凌厉,一份不畏艰难的坚韧。她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在用身体和剑,演绎着一场无声的战役,诉说着她的重生与复仇!
乐声变得激昂,她的剑舞也到了**。只见她一个利落的腾空翻转,手中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银色弧线,落地时单膝微屈,剑尖斜指地面,稳稳定格!
整个过程,静默无声,唯有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别开生面、充满力量与美感的剑舞震慑住了。这与他们认知中柔美的舞蹈截然不同,却更具冲击力,直击心灵!
评判席上,流光夫人猛地站起身,眼中异彩连连,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好!以舞演武,以武释舞!刚柔并济,意蕴非凡!此舞,非胸有丘壑、心志坚毅者不能为!满分!”
掌声,如同迟来的雷鸣,骤然爆发,席卷了整个广场!
沈蓉脸上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她看着场中央那个持剑而立、仿佛会发光的女子,只觉得浑身冰冷。她输了,她精心准备的霓裳羽衣舞和《彩云追月》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比下去,显得如此小家子气,如同儿戏一般上不得台面。
高台之上,简灼看着台下那个执剑而立、光芒万丈的少女,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终于化为一声低低的、带着毫不掩饰欣赏的轻笑。
就在众人犹自沉浸在沈明乐那场惊艳剑舞带来的震撼中时,评判席上,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缓缓站起。娴安公主整理了一下繁复华丽的宫装裙摆,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皇室公主的端庄笑容,款款走向高台前方,却无人瞧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恨。
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方才因沈明乐而沸腾的气氛,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凝滞的威仪,渐渐安静下来。
娴安公主目光扫过台下刚刚收势站定的沈明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嫉恨,但面上笑容依旧和煦,声音清越地开口,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沈小姐方才一曲一剑,着实令人惊叹,才华横溢,不愧是将门虎女之后。”她先是一番看似真诚的夸赞,随即话锋陡然一转,“久闻镇北侯当年于北境,一杆银枪,骑射无双,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本宫素来仰慕此等英豪风姿,只可惜身为女子,无缘得见战场风采。”
她微微一顿,视线牢牢锁住沈明乐,笑容加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今日见沈小姐舞剑,英气勃发,想来于骑射一道,亦深得镇北侯真传。本宫不才,平素也爱研习骑射,一时技痒,不知沈小姐可愿赏脸,与本宫单独比试一场骑射,也让在场诸位,一睹真正的将门风采?”
此言一出,满场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的议论声!
高位之上的皇后微微皱眉,低声呵斥:“娴安!不得胡闹,这是才试大会,不是儿戏之地。”
娴安公主刚想说些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却缓缓开口:“皇后,娴安自有她的道理和分寸,我们不必插手。”皇后听出皇上话里有话,便不再出声。
众人还在惊讶之中,骑射?这并非才试大会的正规项目,而且要求极高,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涉猎!公主此举,分明是见沈明乐风头太盛,刻意刁难!
观众席上,反应各异:
那些早就因沈明乐一连串惊人表现而心生嫉妒,或是不满她一个“空有头衔”的孤女抢尽风头的贵女们,此刻脸上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公主殿下亲自邀战,真是给她脸面了!”
“骑射?她一个父母不在身边、无人教导的,怕是连马都骑不稳吧?”
“看她这次还如何逞能!怕是要在御前出大丑了!”
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二房席位区域,方氏和沈蓉交换了一个狂喜的眼神。
沈蓉几乎要压抑不住嘴角恶毒的笑意,低声道:“娘,她这次还如何嚣张!骑射?她怕是连弓都拉不开!”方氏也阴冷地笑着:“自作孽,不可活!风头出得太盛,连公主都看不过眼了!合该她今日栽在这里!” 沈烟霖也小声附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迫不及待想看到沈明乐狼狈不堪的样子。
卫宁气得猛地攥紧了拳头,英气的眉毛紧紧拧起。她紧紧攥住沈明乐的手。
这娴安公主分明是仗着身份,行打压之事!骑射危险,若是沈明乐不善此道,强行比试,极易受伤,甚至……她不敢想下去,看向沈明乐的目光充满了焦急与担忧。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明乐,此刻却依旧平静。她抬眸,迎上娴安公主那看似含笑、实则冰冷的视线,心中清明如镜。这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发难。她飞速地在脑中权衡——前世,她为了讨好顾朝,只专注于闺阁技艺,于骑射一道确实生疏。这一世,她虽有锻炼体魄,但时间尚短,与自幼有宫廷名师教导、酷爱骑射的公主相比,胜算极低。
然而,众目睽睽,公主以“仰慕将门风采”为名邀战,她若断然拒绝,便是怯懦,更是打了皇室的脸面,坐实了“堕了父亲威名”的指责,之前积累的所有声望可能顷刻崩塌。
就在她心思电转,准备开口周旋之际,高台上的娴安公主却仿佛看穿了她的犹豫,笑容越发“亲切”,目光转向评判席一侧那慵懒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娇嗔与不容置疑:
“玄静王殿下,”她唤道,声音甜腻,“您武功高强,骑射更是冠绝京城,无人能及。这场比试,由您来做评判,再公正不过了。您说,是不是?”
瞬间,所有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位一直作壁上观的玄静王。
简灼原本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台下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被娴安公主骤然点名,他动作微顿,缓缓抬起那双深邃的双眸,微微蹙眉。
他的目光先是在娴安公主那强作镇定却难掩算计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台下那抹依旧挺直的天水碧身影上。
他看到她那过于平静的神情,看到她微微抿起的唇线,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被困幼兽般的锐利与决绝。
有意思。被逼到悬崖边了,还能保持这份镇定。
娴安公主见他迟迟不语,只是看着沈明乐,心中嫉火更炽,忍不住又催促道:“殿下?”
简灼终于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公主殿下有令,本王岂敢不从?”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在沈明乐和娴安公主之间扫视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沈明乐身上。
“不过,”他语调拖长,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随意,“既是比试,总得有些彩头,才更有趣,不是么?”
他这话,看似是对两人说的,但那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沈明乐平静的外表,直直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不屈的火焰。
娴安公主一愣,随即笑道:“殿下说的是!不知沈小姐,敢不敢接下这彩头之约?”她将压力再次抛给了沈明乐。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沈明乐的回答。是屈辱地接受一场必输的比试,还是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拒绝?
沈明乐感受到那来自高台上,带着审视与玩味的目光,也感受到了四周或恶意或担忧的视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情绪,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先是看向娴安公主,微微颔首:“公主殿下相邀,是明乐的荣幸。”随即,她转向简灼,不卑不亢地道:“不知殿下,欲以何物为彩头?”
简灼看着她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锦袍在灯火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很简单。”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掷地有声,“若公主胜,沈小姐便当着众人之面,承认自己所学粗浅,有负镇北侯威名,自此退出太学堂,安心在家修身养性。”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这彩头,是要彻底毁了沈明乐的前程和名声!
娴安公主眼中闪过狂喜之色。
二房几人几乎要抚掌称快!
卫宁急得脸色发白。
然而,简灼的话还未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明乐,继续道:“若……沈小姐胜,”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少女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道,“那么,就请公主殿下,亲自为你方才那曲《离鸾怨》、那支剑舞,斟酒一杯,道一声‘佩服’。”
哗——!
台下彻底炸开了锅!让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向一个臣女斟酒道佩服?!这简直比杀了娴安公主还让她难堪!这玄静王,出的到底是什么彩头?!是唯恐天下不乱吗?!
娴安公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铁青,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简灼。
沈明乐也彻底怔住了,她完全没料到,简灼会提出这样一个……近乎刁难公主,又在绝境中给了她一丝微弱希望和无比尊严的彩头!
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还是纯粹觉得,这样更有趣?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沈明乐身上,等待着她的最终抉择。是接受这几乎不可能的挑战,赌上一切?还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犹豫彷徨尽数褪去,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挺直脊梁,声音清越,响彻全场:
“如此,臣女应战。”
沈明乐清越而决绝的声音,如同玉磬敲响,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广场上空。
这毫不犹豫的应答,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他们原以为会看到她的惊慌、退缩,或是勉为其难的挣扎,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干脆利落,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沈明乐在一片哗然中毅然应战时,顾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高台之上,玄静王简灼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
他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稠的兴味。他看着台下那抹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簇不畏艰难、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
一声低低的、带着磁性的轻笑,从他喉间逸出。那笑声很轻,混杂在周围的抽气声和议论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但离他最近的娴安公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声笑,并非嘲讽,更像是一种……欣赏的轻笑。这比直接的嘲讽更让娴安公主难以忍受!她猛地转头看向简灼,俏脸因愤怒和嫉妒而微微扭曲,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殿下!” 娴安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尖利,勉强维持着皇室风度,“既然沈小姐已应战,那就请移步校场吧!”
简灼收敛了笑意,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懒地一拂袖:“可。”他率先起身,玄色袍角在夜风中划开利落的弧度,步履从容地向下方的皇家校场走去。评判席上其余几人面面相觑,也只得纷纷起身跟上。
观众席此刻已是沸腾起来。
谁能想到,一场才试大会,竟能演变至此?公主亲自下场挑战,玄静王出面设定如此骇人的彩头,而那位风头正劲的沈小姐,竟真的接下了这几乎不可能赢的赌局!
“疯了!真是疯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看她怎么收场!”
“骑射啊……可不是弹琴跳舞,那是真功夫!”
幸灾乐祸者有之,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者有之,也有少数人暗暗佩服沈明乐的胆色。
二房几人简直是心花怒放。
方氏紧紧握着沈蓉的手,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兴奋:“蓉儿!你看到了吗?她这是自寻死路!骑射!她怎么可能会?!等着看她被公主碾压,身败名裂吧!”沈蓉脸上终于露出了畅快而恶毒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沈明乐狼狈坠马、痛哭流涕的模样。沈烟霖也小声附和:“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卫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几步冲到即将前往校场的沈明乐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明乐!你疯了?!”卫宁英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与不赞同,“你知不知道娴安公主的骑射是宫中数一数二的!你何必与她争这一时之气?那彩头……那彩头分明是要毁了你!”
沈明乐反手轻轻握住卫宁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凉和颤抖,心中微暖。她看着好友担忧的眼睛,露出一抹安抚的、却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笑容:“阿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退缩,与输何异?更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高台上简灼消失的方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有人想看戏,我总不能……让他太失望。”她未必能赢,但至少要输得有骨气,输得让那位出题看戏的王爷,也记住她沈明乐,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卫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坚定,知道自己劝不住,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咬牙道:“好!那我陪你过去!你若……若有事,我拼着被父亲责罚,也定要护你周全!”
一行人浩浩荡荡移师皇家校场。
校场四周火把林立,将场地照得亮如白昼。场地一端设立了新的考官席,简时修慵懒地坐在主位,娴安公主坐在他身侧,脸色依旧难看。另一端,则陈列着两排弓箭与数匹矫健的骏马。
礼官上前,宣布比试规则:“骑射比试,共三箭。于奔驰的骏马上,射中五十步外移动箭靶的红心。中靶心多者胜,若中靶心数相同,则视箭矢深入程度及骑射姿态评定高下。”
规则简单,却极为考验骑术与箭术的精准配合。
娴安公主冷哼一声,率先起身。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胡服,更显身姿挺拔。她目光扫过沈明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亲自挑选了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御马,动作流畅地翻身上马,接过侍卫递上的强弓。
“驾!”她娇叱一声,白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娴安公主俯身马背,控缰极稳,在高速奔驰中,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
“嗖!”“嗖!”“嗖!”
三箭连珠般射出!箭矢破空,带着凌厉的气势!
只见五十步外,那被绳索牵引、不规则移动的箭靶上,三支羽箭稳稳地钉在了红心的边缘,虽然并非完全重叠,但都在靶心范围之内!
“好!”
“公主殿下威武!”
台下立刻爆发出喝彩声。娴安公主勒住马缰,白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她端坐马背,扬起下巴,享受着众人的欢呼,目光挑衅地看向沈明乐。她对自己的表现极为满意,这已是她超常发挥的水平!
评判席上,负责裁定中靶情况的侍卫高声禀报:“公主殿下,三箭皆在红心边缘!”
娴安公主得意地看向简灼,却见他只是单手支颐,神色平淡,仿佛刚才那精彩的骑射只是寻常表演,并未给予任何评价。这让她心中又是一堵。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弓扔给侍卫,走到沈明乐面前,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沈小姐,该你了。若现在认输,彩头之事,本宫或可考虑……从轻发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沈明乐身上。
卫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二房几人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
那些看不惯沈明乐的人,也等着看她如何出丑。
沈明乐没有看娴安公主,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弓,最终选了一把看起来最普通、力道适中的。然后,她走向马厩。
她没有选择那些看起来高大神骏的御马,而是在一匹看起来并不起眼、但眼神温顺、四肢匀称的枣红马前停下。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马颈,低声耳语了几句,那枣红马竟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在众人或疑惑或讥讽的目光中,沈明乐深吸一口气,抓住马鞍,脚踩马镫,动作略显生涩,却异常坚定地——翻身上马。
她握紧了手中的弓,目光投向远处那晃动的箭靶,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校场上,风似乎都在此刻静止。
沈明乐端坐于枣红马背上,身姿相较于娴安公主的流畅自如,确实显得几分僵硬。她轻轻一夹马腹,枣红色马小跑起来,速度远不及方才公主的骏马迅捷,甚至带着一种谨慎的平稳。
“嗤……”台下已有人忍不住发出低笑,“这哪是骑射,分明是遛马。”
“看来是真不会,强撑着上来丢人罢了。”
二房几人更是交换着讥诮的眼神,只等那脱靶甚至坠马的笑话发生。
沈明乐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身的节奏里。她没有急于张弓,而是控着马匹,在校场上跑了一个小圈,似乎在适应马背的颠簸,也似乎在丈量着与箭靶的距离,感受着风的流向。
评判席上,简灼微微眯起了眼。他看得出,她的骑术确实生疏,但那控缰的手很稳,眼神更是专注得可怕。这不是放弃,而是在极度劣势下,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哪怕只有一丝可能的胜机。
终于,在枣红马第二次跑过起始线,速度稍提之时,沈明乐动了!
她没有像娴安那样在高速奔驰中连珠发射,而是在马匹节奏相对平稳的瞬间,猛地勒缰,枣红马前蹄微扬,速度骤减的刹那,她腰腹发力,稳住了身形,同时闪电般张弓搭箭!
这个动作毫无花哨,甚至带着一种战场弓手才有的、追求绝对精准的朴实与狠厉!
“嗖——!”
第一支箭离弦而去!破空之声不如公主的凌厉,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所有人的目光追随着那支箭矢,只见它划过一道近乎笔直的轨迹,“夺”的一声,精准无比地钉入了五十步外移动箭靶的——红心正中央! 箭尾兀自剧烈震颤!
全场骤然一静!
中了?还是靶心?!
不等众人惊呼,沈明乐已再次催动马匹,这一次,速度稍快。她俯低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减少着风阻,在下一个颠簸起伏的间隙,再次开弓!
第二箭,再中红心!与第一箭紧紧相邻!
“哗——!”台下终于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娴安公主脸上的得意笑容彻底僵住,化为震惊与苍白。这怎么可能?!她一个无人教导的孤女,怎么可能有如此精准的箭术?!
二房几人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卫宁激动地差点跳起来,紧紧攥着拳头!
而考官席上的简灼,看着场上那个在马背上略显笨拙,却每一次开弓都稳如磐石的少女,眼底的光芒越来越盛。
此时,沈明乐已准备射出第三箭。她的手臂因连续开弓而微微颤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枣红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压力,步伐略显焦躁。
移动的箭靶再次晃过。
沈明乐眼神一凛,用尽全身力气拉开弓弦,瞄准——
可就在这时,枣红马前蹄似乎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
“啊!”台下响起一片惊呼!卫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明乐身体剧烈一晃,几乎要被甩下马背!但她死死夹住马腹,左手控缰稳住身形,在身体失衡、视线晃动的电光火石间,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松开了勾弦的手指!
第三箭,歪歪扭扭地射了出去!
轨迹全然不如前两箭平稳,甚至有些飘忽。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支箭如同醉汉般,摇摇晃晃地飞向箭靶——
“噗!”
一声闷响。
那支箭,没有射中红心,而是险之又险地、深深地扎在了红心的最边缘! 箭杆甚至因为力道和角度的缘故,微微撬动了旁边那支属于娴安公主的、原本稳稳钉在靶心边缘的箭矢,让那支箭松动了一下,角度偏斜了几分!
三箭,两箭正中靶心,一箭险挂红心边缘!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负责查验的侍卫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高声禀报,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沈明乐小姐,三箭……两箭正中红心,一箭……中红心边缘!综合评定……红心数……胜!”
“轰——!”
校场彻底炸开了锅!
赢了?!沈明乐赢了?!
在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她竟然真的赢了金枝玉叶、骑□□湛的娴安公主?!
娴安公主脸色煞白,踉跄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她指着那箭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羞愤、难堪、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竟然输了!输给了这个她根本看不起的女人!
卫宁狂喜地冲上前,一把抱住刚刚费力下马、脸色苍白的沈明乐:“明乐!你赢了!你真的赢了!太好了!”
沈明乐靠在卫宁身上,微微喘息着。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愤恨的娴安公主,直直地望向了评判席上那个玄色的身影。
简灼也正在看着她。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衣袍在火把光芒下如同暗夜凝聚。他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慵懒与玩味,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炽热的欣赏与探究。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胜负已分。依照约定——”他的目光转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娴安公主,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公主殿下,请履行彩头。”
娴安公主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简灼,眼中充满了屈辱的泪水与疯狂的恨意。她再看向被卫宁扶着、虽然狼狈却脊梁挺直的沈明乐,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斟酒……道歉……
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全场再次寂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天之骄女,等待着她的反应。这场由她挑起的事端,最终将她自己逼入了绝境。
娴安公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沁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她看着侍女颤抖着端上的玉杯酒盏,那澄澈的酒液映照着她此刻扭曲的容颜,比毒药更让她难以吞咽。让她,堂堂公主,向一个臣女斟酒道“佩服”?这比杀了她更甚!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屈辱和恨意如同野火燎原。她求助般地望向评判席上的简灼,却只对上那双深邃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眼旁观意味的凤眸。她又猛地瞪向沈明乐,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娴安公主颤抖的手几乎要触碰到那酒壶的瞬间——
“公主殿下且慢。”
一道清越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开口的,竟是沈明乐。
她已稍稍平复了喘息,由卫宁扶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清明而坚定。她对着娴安公主,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不卑不亢。
“殿下,”沈明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方才骑射比试,不过是为才试大会助兴的游戏之作,旨在切磋,岂能当真?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明乐万万不敢受殿下斟酒之礼。”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回娴安公主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语气真诚而恳切:“镇北侯府世代忠良,铭感皇恩。父亲常教导,为人臣子,当恪守本分,忠君爱国,护卫皇室尊严乃是分内之事。明乐虽为女子,亦不敢或忘。今日若因一场游戏之举,使得殿下凤体受损,颜面有亏,明乐万死难辞其咎,更是愧对父亲教诲,陷家族于不忠不义之地。”
她再次深深一礼:“故而,恳请殿下收回成命。方才彩头之约,不过戏言,就此作罢。能得殿下亲自指点骑射,已是明乐莫大荣幸。”
一番话,如同清泉流石,涤荡了校场之上一触即发的紧张与戾气。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刹那间,许多人看向沈明乐的目光彻底变了。
先前那些嫉妒她、等着看她嚣张过头而倒霉的人,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惭愧与敬佩。这份胸襟,这份格局,远非他们所能及。
那些中立之人,更是暗自点头。不骄不躁,胜而不傲,懂得审时度势,顾全大局,此女未来,必不可限量!
卫宁紧紧握着沈明乐的手,眼中充满了骄傲与了然。她就知道,她的朋友绝非池中之物!
二房几人像是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沈明乐脸上出现过惊讶,或是疑惑,或是思索,就是没有出现慌张与不安!沈蓉僵在原地,她盼着沈明乐得意忘形失了仪态,盼着她得罪公主死无葬身之地,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以这样一种方式,不仅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最大的危机,反而赢得了更高的声望!二房一家子气得几乎要咬碎银牙。
高位上的帝后也面露赞许,看着台下从容淡定的少女。
娴安公主也彻底怔住了。她看着沈明乐,看着对方那清澈眼眸中毫无作伪的诚恳与坦然,心中的屈辱感奇异地消退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庆幸?是恼怒?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容?
考官席上,简灼深邃的眼底凝视着台下那个言辞恳切、姿态从容的少女,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随着骑射风波的平息,文华殿前广场上,历经数轮角逐的才试大会也终于迎来了终章。
主判官手持最终评定的金榜,于高台之上,声若洪钟,宣读了此次才试的最终名次:
“魁首——沈明乐!”
“榜眼——沈烟霖!”
“探花——沈蓉!”
名次宣读完毕,广场上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喧哗。这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沈明乐凭借一曲一词一剑舞,以及最后那石破天惊的骑射表现,这魁首之名,实至名归。
沈明乐在万众瞩目下上前,礼官正要将那方象征才试魁首的、用锦盒盛放的紫檀木嵌玉镇纸递给沈明乐,一道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玄静王简灼不知何时已离了评判席,正信步走来。他玄色衣袍的袖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灯火下流转着暗沉的光华,步履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却又偏偏能掌控一切的散漫与笃定。
他走到沈明乐面前,并未看那礼官,目光径直落在她身上。距离拉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因方才骑射比试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低垂着的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尾端带着微翘的弧度,随着她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像蝶翼栖息。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几不可察地一闪,仿佛被什么极轻的东西挠了一下心尖。
他从礼官手中取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并未立刻递出,而是用指尖随意地摩挲了一下盒面上冰凉的玉石,动作带着他惯有的慵懒。随即,他抬眸,对上沈明乐有些疑惑的眼眸。
他看着沈明乐有些疑惑的模样,唇角勾起,那笑意不深,却瞬间冲淡了他周身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显露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只是这意气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沈小姐连夺五魁,更在骑射上让本王大开眼界,”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赏,既不显过分热络,也不失皇室威仪,“这魁首之奖,由本王亲自来颁,才不算埋没了。”
说着,他双手将锦盒递到她面前。这个动作由他做来,少了几分规矩的刻板,多了几分随性的郑重。
沈明乐看着他递来的锦盒,以及他骨节分明、带着练武痕迹却又不失优雅的手,微微一怔。她能感觉到四周瞬间聚焦而来的目光,也能感觉到眼前这人看似随意的举动下,那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她敛下眸中思绪,伸出双手,姿态恭谨却又不卑不亢地接过:“谢殿下。”
指尖在交接的刹那,不可避免地与他微凉的指尖轻触。一瞬即分。
简灼感受到那片刻的、带着温热的触碰,看着她接过锦盒后便迅速收回、规规矩矩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
他并未立刻退开,反而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清冽的嗓音里裹着一丝促狭:
“镇北侯府的底蕴,今日总算让本王窥见一斑。沈明乐,”他直呼其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本王很看好你。”
说完,他不待沈明乐回应,已直起身,恢复了一贯的散漫姿态,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与低语只是她的错觉。他随意地一拂袖摆,转身便走。
沈明乐在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接过了玄静王亲自颁发的奖品。
那一幕,深深刺痛了顾朝的眼睛。
他站在散场的人流中,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天水碧身影,温润的眸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阴鸷与势在必得。
无论她是否还是那个沈明乐,无论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能放手。
台下沈蓉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抹接受着众人祝贺的天水碧身影,听着耳边对沈明乐不绝于口的赞美,甚至无人敢靠近的玄静王都如此看好她,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她输了,她竟然输了!不仅输给了那个一向被她踩在脚下的沈烟霖,更输给了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沈明乐!而且还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她最引以为傲的舞艺和琴艺,沈明乐却轻松取得大家的关注,让她一败涂地!
“母亲!”她回到席位,抓住方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母亲的肉里,声音因极致的嫉恨而颤抖,“她……她凭什么!一个上学不过半年的野丫头!我不服!”
方氏心疼地揽住女儿,看着沈蓉苍白而扭曲的脸,再看向远处光芒万丈的沈明乐,眼神由最初的震惊、难堪,逐渐沉淀为一种阴冷的毒辣。她轻轻拍着沈蓉的背,声音低得只有母女二人能听见:“蓉儿莫急,莫要气坏了身子。今日让她出了风头又如何?”
她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在沈明乐身上,一个恶毒的计划慢慢在心底变得清晰。
“她现在名声不是大噪吗?”方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笑意,“那为娘就让她……再‘出名’一些!站得越高,摔得才越惨!不久的赏学宴……便是她身败名裂之时。”
她要在那汇聚了京城所有青年才俊、更为盛大的场合,亲手将沈明乐从这云端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女子清白故为重要……倘若让众人发现她与人暗度陈仓呢。连带她那远在边关的父母,也休想独善其身!
才试大会,最终在沈明乐艳压群芳,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中,缓缓落下帷幕。
与此同时,京城之中,关于才试大会的谈论正甚嚣尘上。
各大酒楼茶馆,说书先生们唾沫横飞,将沈家嫡女沈明乐如何一曲《离鸾怨》惊玉安,如何一剑舞惊四座,又如何在校场之上以弱胜强、气度折服公主的事迹,编成了跌宕起伏的段子,引得满堂喝彩。
“诸位客官,可见过那等女子?看似柔弱,却身怀傲骨!一曲一词,道尽沧桑却不失风骨;一剑一舞,彰显将门虎女之风!更难得是那份胸襟,胜而不骄,懂得审时度势,给皇家留足了颜面!真乃奇女子也!”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叫好。
沈明乐这个名字,伴随着她的才华、勇气与从容识大体的美誉,如同一阵旋风,席卷了整个京城的上流圈子,真正可谓名声大噪。
不少世家公子在茶余饭后,也难免会谈及这位横空出世的镇北侯嫡女,言语间不乏欣赏与青睐。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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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才惊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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