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见过谢如盈一面后,就匆匆而别。撑着越发沉重的脑袋,回到休憩的客房里,才刚躺下就闭眼睡了过去。一直到斜阳西落,屋外的寒风一阵猛过一阵时,她才被婢女唤醒,又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等她到前院时,长公主与楚老夫人正向谢氏夫妇道别,楚瑜也赶忙上前告罪。谢母看她依旧神情惫乏,又让婢女拿了碗醒酒汤来,看着楚瑜喝下。
“雪都压实成冰了,路上千万留意些。”谢父叮嘱道,一路将人送到了府邸门外。
“岳父岳母请留步吧,子玦暂且别过了。”楚瑜再行了大礼,拜过谢宴松与谢母后,出了谢府。
门外的马车和座驾都已备好,楚瑜先将长公主送上马车,又听她嘱咐了一番后,才目送公主府的仪队远去。她自己也不愿强撑骑马,转身就上了楚老夫人的马车。
楚老夫人正车厢内闭目养神,听到楚瑜上车的动静后,轻咳了一下,问道,“你去见过谢家姑娘了?”
楚瑜一愣,还未回答,就听楚老夫人说道,“我让怡然给你送解酒汤时,她说屋内没人。”
“是去了,只与她说了几句话。”楚瑜也不想否认,她在马车的左侧坐了下来,低垂着眼眸。那略微上挑的眼尾此刻不再勾着缕缕情丝,反而带着无法言语的深沉。
“你如今是越来越没分寸了。”楚老夫人冷哼了一声,眉间皱起好几道沟壑。
“你可要警醒些,那谢姑娘是被你一通花言巧语哄骗了,才跳了你这火坑。要是谢家其他人知道……你是女人,他们只怕是要告到皇帝面前去了,今日哪里还笑得出来。”
告到皇帝面前去,皇帝又该如何呢……呵,楚瑜听着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若真有那么一天,被笑话的是她这个大将军,还是整个大启的天下啊。她看着始终都在指责的母亲,突然从心头袭上一阵无力。
楚老夫人说到一半压低了声音,却有意将气恼摆在了脸上,“……你却还敢在谢府饮酒,万一喝醉了说出什么话来,这后果你可有想过?你这是下了战场就不把命当命了吗?我早早和你说过,你这一生是走在悬崖断壁的铁索道上,稍有不慎就……”
“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是吧?”楚瑜噙着笑接话,眼里却没有半点情绪。她伸手将额间的碎发上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用手轻揉着以缓解脑中的酸胀。
“你怕什么,有些事情,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心里再清楚也会装作不知,你又何必总拿皇上说话。还有,我在战场上时,又何曾把命当做是命呢。”她看着楚老夫人,说话的语气已变得冷漠。当被她深邃锐利的眼眸注视时,才倏忽记起这位是令无数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血战将。
老夫人一时顿住,手有些颤抖地指着楚瑜,“你这是何意?你还是在怪为娘狠心是吧?”
“母亲,你也操劳大半辈子了,等如盈嫁过来后,你就好好歇着吧。每日念念佛也好,养养花也罢,其余琐事就无需费心了。”楚瑜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语气平淡地定下了靖安侯府的将来。说完,她也不等楚老夫人反应,抬手就掀开车帘,叫护卫牵一匹马上前,纵身跃到马背上,两腿一夹马腹,驾马而去。
“……”楚老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连马夫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妙,急甩了一马鞭,让马车跑得更快些。
这场争吵开始得乍然,却也在意料之内,而且始终没有赢家。楚老夫人当晚就病了一场,楚瑜亲自进宫请了御医,又派人往老夫人的院中送好几盒上品的百年人参,而她自己却整整十天不曾踏入侯府半步。
清恪居是楚瑜早些年前买下后又亲手打理出来的,一花一木皆别出心裁。此刻,她正坐在厢房的游廊上,面前是从元景河引来的活水,沿着弯曲的浅涧流淌,叮咚地绕过假山青石,缓缓带走枯黄败落的枝叶。
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刻刀和一块乌纹木,正一刀一刀地篆刻着,不时吹落手上的木屑。
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其中一个窄袖劲装,身形高大,右手不离腰间的佩刀,正是楚瑜的副将元毅。而另一人名为孙慕德,身形消瘦,穿着灰布长衫,头戴纶巾,下颚蓄着长须。他本是楚瑜在北疆作战时的一位军师,后来又随楚瑜回京,做了楚家的门客。
两人站了好一会,才见楚瑜终于吐了口气,将手里的刻刀一扔,朝他们递来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对着元毅吩咐道,“让匠户们照着它的模样,早些把明机府的腰牌赶制出来。”
孙慕德见那块木牌正面刻着“明机深妙”四字,背面是皇帝的玺印,四周还有一圈繁密的小字和鱼鳞纹路。本应是块工致精美的腰牌,却因楚瑜的雕工实在不敢恭维,刻痕走势生硬,粗细不一,还有好几处失误,所以显得简陋糙劣。
他于是追问了一句,“是要匠户照着做出一模一样的腰牌?”
楚瑜并不觉得有何欠妥,也没听出孙慕德话里的意思,只对着元毅又催促了一声。孙慕德也不再多言了,看元毅怀揣腰牌离去,心里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皇上的意思,先生怎么看?”楚瑜将方才剩下的木料一块块地往浅溪里投着,溪水发出清脆的碰溅声。
孙慕德回过神,也严肃了起来,“皇城下官官相护,权势者横行。一旦出事,京尹府却总想置之事外。在处置杜家之时,皇上就已对京尹府有所不满,现在以明机府与其掣肘,也在预料之中。”
“只是……”孙慕德抚了抚长须,有些疑惑地说道,“我想不通,皇上为何要让大人兼任明机府主。您已执掌了京畿之地的兵权,如今又与京尹府分治政务,此权过大矣。”
楚瑜将最后一块木头丢入水中,拍了拍手,拿起了一旁的刻刀,不以为意,“持刀握刀柄,制人拿把柄。皇上的手里拿捏着我的要害,自然是放心我的。”
孙慕德听出话中的深浅,于是转而谈到明机府的筹备上,“明机府要设的十二卫不缺武艺高强的人选,在御廷军中就可挑出不少人来。倒是大人门下少了笔翰如流的谋士文人,不是一时半会能找齐全的。”
楚瑜点了点头,问道,“先生有何指教?”
“若从他人门下招纳,只怕明机府内皆是耳目,全无私密可言。大人不如请旨于陛下,从明年的科考中选取可用之才。”孙慕德的目光直接盯上了来年的举子们,要想招纳身世干净的门人,只怕从乡试起就得开始留神。
两人正细论着这想法的可行与否,就听转角处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说道,“主子,刑部侍郎陆大人求见。”
楚瑜起身道,“快请陆大人进来。”语罢,她与孙慕德对望一眼,心下奇怪着陆珉突然而来的拜访。
小厮将陆珉引进前厅的茶室里落座,又点燃了熏笼以驱散屋内的寒气。陆珉刚坐了片刻,就见楚瑜背着手走了进来。
楚瑜一身黑衣,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越发显得清冷,但举止间却还带着几分客气。她在陆珉面前坐下,倒了两杯茶,往前送了送,说道,“陆大人请用茶。”
陆珉苦笑一声,“多谢楚侯爷。”说着他拱手道,“今日上门打搅纯属无奈之举,只是此事关系陆某家人性命,唯有请侯爷帮忙一二。”
楚瑜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于是陆珉也不再含糊,将今日的来意阐明,“陆某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小弟,往常被惯坏了,所以行事无状。不久前,他说要出门做生意。他自幼就不喜读书,我想他若能做得了其他营生,也算是有所长,便由他去了。”
陆珉深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他说的生意,居然是在京师周边贩卖私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等我知道时,他已经被衙卫抓捕归案。此案本要交给刑部,只是因着我在刑部就任,他们为避此嫌,转而交给了京尹府。现下小弟已经和几个私盐贩子一起,被关进了京尹府的大牢,只待开审了。”
楚瑜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事,也听出了些蹊跷处,“贩卖私盐往往多在南陵一带,怎会到京师来?”先不说京都城管辖严谨,违法犯乱者唯恐避之不及。且他一个无权无财,靠着父兄的纨绔子弟,哪里来的路子接触到私盐。只怕是被人算计了,跳进了别人挖好的陷阱里。
陆珉早就想过此中不合理之处,说话时咬牙切齿,“我为官多年,自然得罪了不少人。但官场上的较量,哪有祸及家人的道理。”他目光殷殷地看着楚瑜,补充道,“京尹府的汪言常与我早有恩怨,前些年我曾亲自审训发落了他。如今他起复,舍弟又落在他的手里,他哪里会错过这报仇的机会。所以,陆某恳求楚侯爷……不,恳求楚府主施以援手。”
楚瑜一听“府主”二字,就知晓了陆珉来找她的原因。她喝了口茶,摇头道,“陆大人,我这明机府还只是虚名,况且也只有逮捕审讯之权,没有把京尹府的案子强抢过来的能耐。”
陆珉说道:“明机府一事已由皇上亲自下旨,楚府主哪里是虚名。而且,我也没有要明机府去救下舍弟的意思。我只是信不过汪言常,只怕案子还没定下,舍弟的性命就已丢在了大牢里。”
这时,陆珉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书信,摆在了楚瑜面前,“因此,我只想求府主能以此为证据,扣押京尹府的汪言常,这贪污受贿的罪名已能让他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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