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岸边连天的枯草挂着白霜,呵出一口气都能迅速在空中升腾起来,化成肉眼可见的热气迅速散开。
宁芜蹲在河流中游,捧了把水喝,冰冷刺骨的河水将她冻的一激灵,脑海中的混沌困乏被激荡地顷刻间烟消云散。
眼下背包里的水已经喝完了,干粮也所剩无几,毕竟那老妖婆的住所里本来就没什么能吃的东西。
走一晚上的山路对于她而言虽算不上危险,但体力消耗确是实打实的。
事已至此,得先想办法弄点东西填饱肚子。
宁芜将水囊的木塞子拔开,脑子里一边思索着待会儿去哪儿弄点吃的好,一边将水囊重新灌满水,因着常年给那巫医当牛做马来回跑腿,她对这附近的路线了如指掌。
“啊……算了,还是顺着河下山吧,万一碰到些还没来得及冬眠的小动物来喝水,还可以抓来垫垫肚子。”
宁芜怀揣着这样的侥幸想法,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盯着水面。
要是这片水域里有鱼就好了。
“醒醒吧,别做梦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
舀起一把水泼在脸上,宁芜长呼一口气出来,睫毛上沾满水珠,她刚准备起身离开接着赶路,突然视线死死定在水面下微微游动的某处。
不远处水下。
两条大黑鱼慵懒地游动着,时不时吐几个泡泡,甩动下尾巴,呆头呆脑、无忧无虑的蠢笨样子看起来天真无邪。
宁芜如狼似虎的目光停留在那两抹黑影上时,袖中短刀已然蓄势待发,突然,从河的上游漂下来一个东西,停在她面前凸起的石块上。
偌大的黑影笼罩在水底,将那两条傻了吧唧的黑鱼吓得瞬间原地溜走,眨眼间便没了影儿。
宁芜刚开始还以为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浮木,心中暗道时运不济,结果等眼下这东西漂到自己脚边时,她这才发现,漂来的竟然是个人。
还是个闭着眼睛的好看男人。
河水已浸透那人身上的白色薄衫,隐约透露出肌肉线条漂亮的胸膛,他发冠不知散落于何处,乌黑如缎的墨发完全散开,苍白的脸庞瘦削至极,泛着隐隐的青色。
好一副脆弱可怜的落魄美人模样。
宁芜心头一震。
然而她手比脑子更快,迅速地把人从水里拖出来,然后上下其手摸索,将这人扒了个干净只留里衣,顺手就将人外袍兜里所有的钱财搂到了自己怀里。
将人吃干抹净之后,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
“姑娘,请等一下!”
虚弱的声音响起,从地上伸来一只颜色青白堪比千年老僵尸的手猛地抓住宁芜的脚腕,给她激地呼吸一窒,条件反射下直接狂踹伤患胸口,保证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呕、呕——”
伴随着清脆骨裂声响起的,是谢嵘左手捂着胸口不断往外吐水的声音,那些积压在胸腔里的水因祸得福顺着喉管逆流而上,给这濒死的倒霉蛋重新注入了新的生机。
咳出这口水后,谢嵘状态好了许多,只是那张脸依旧苍白。
不知道这人在昏迷之前是不是脑子受到了重击,如今他非拽着宁芜不肯松手,脸上表情诚恳真挚。
“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请容许我邀请姑娘入我府中,以此好生答谢姑娘的恩情。”
被死命拖拽着腿的宁芜动弹不得,眸子中隐约闪过一丝杀意,她表面很敷衍地应答着,心里思考着对策,“不必了,说声谢谢就够了。”
她刚把人钱财搜刮一空,就算对方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傻子,会不计前嫌,她也不可能赌这微乎极微的概率去相信他。
万一他哪天想起来是自己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那自己的小命就堪忧了。
谢嵘人还狼狈地躺在地上,他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眉眼弯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世家公子的端方气质,说话如清风拂面,让人情不自禁地卸下心防。
不过如果他的衣服能穿的更多一点,或许效果会更好。
“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受奸人所害,不得已落难于此,倘若姑娘能够出手相助,将我送回京城,在下必备厚礼重谢。”
说完,谢嵘眼睛轻眨,似乎是想到什么,他从脖子上扯下来块莹润剔透镶嵌金丝的环状白玉,珍重地将这块玉交付到少女手中,眼神定定地望着对方的眼眸,而后低下头来沉声道。
“此乃我谢氏一族的信物,见它如见嫡系血脉。”
“恳请姑娘出手相助,送我入京。”
原来是京城的有钱人。
既是京城来的,那么她便要好好盘算一番了,毕竟她接下来也要去京城……
手心的玉触感细腻柔和,绝非凡品。
宁芜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狼狈落魄的世家贵公子,两人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而此刻的站位却阴差阳错,尊卑颠倒。
金色阳光丝丝缕缕,如万千把利剑从天而降穿过褐色枝桠,细微尘粒在空中浮动。
平芜山上林叶寂静,岁月流淌亘古不变,一枚枯叶倏然坠落,而后在转瞬即逝间被晃动明灭的光影切割,落在地上发出细微声响。
宁芜:“成交。”
“但事成之后,我要百两黄金作为报酬。”
袖中短刀重新收回鞘中。
谢嵘也松了一口气。
能用银钱解决的事情,总比送命好。
至于玄阳玉的事情,暂且不急,只要这少女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总不会丢。
等到了京城,他自会用其他东西将这玉换回来就好了。
山野出身的女子而已,满脑子都是粗鄙的铜臭味,眼界浅薄愚昧,料想也看不出来这玉的价值。
在宁芜的带领下,两人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山上许多猎户挖的陷阱,在日上中天的时候,才晃晃悠悠行至山下集市。
嘈杂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许多小商贩们推着车子扯着喉咙推销自家产品,他们多是卖蔬菜水果与手工编织的平芜山村民,要卖的东西就简单平铺在地上的一块方布上。
尘土飞扬,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宁芜差点跟谢嵘走散。
她不知从哪个摊贩那里搞来了张遮脸的面具,做工粗糙低劣,艳红花汁勾勒出妖异的纹样图案,在简陋的面具上绽开不详的曼陀罗花。
宁芜浅色的瞳孔轻轻瞥来一眼,将买到的烙饼分给谢嵘,凑近了低声道,“待会儿记得尽量不要同我讲话。”
鲜红的曼陀罗花在眼前逼近,恍惚中,带着潮意的泥土气息与死亡压迫感同时迎面而来,谢嵘禁不住心头一跳,连忙听话地点头附和。
平芜山下难免会碰到熟人。
宁芜虽与那老妖婆虽孤零零地住在山上,但平日里偶尔也会下山采买些生活用品,几个商贩都可怜她年纪轻轻给巫医当药奴,都会趁机给她少算些钱,或塞点吃食。
一来二去,有好些人都眼熟她。
在离开之前,宁芜不想再多生事端。
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几个梳着垂髫的孩童慌张地从街道尽头跑过来,步子跑的跌跌撞撞,呼吸急促,说话颠三倒四。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女妖怪家里着火了,就是那个住在山上的女妖怪……她被烧死了,那里还有好多死掉的黑虫子!”
“谢天谢地,这个妖女终于死了,她在山上住一天我就提心吊胆一天,谁知道她会不会闲来无事在河里投毒……”
“就是,只要想想跟她喝的是同一条河里的水,我就又害怕又恶心!”
“哎?怎么回事,刘县令怎么也派人去搜山了?”
“不知道啊,好像听说是在找人……”
听到人们讨论的这些话,宁芜与谢嵘皆心下一沉。
谢嵘并不关心从哪儿冒出来的妖女,他只想着这次卫府的人要是抓到他了,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宁芜连忙拽着谢嵘闪进小巷子中,她低下头佝偻着背,整个人顿时看起来灰扑扑的格外不起眼,随时都能淹没在人群中。
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尘土飞扬。
几乎是两人前脚刚挤进来,后脚那成群结队的官府衙役便从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经过,他们齐整的步子踏在地面上,威慑力十足,而后在原地分成几路人,涌向不同的岔路口搜查。
“站住!例行检查!”
谢嵘眉头紧锁。
这是官府的人。难不成那姓卫的狗东西,已经把手伸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了?那看来眼下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单凭借他自己从这里逃出去,其难度不亚于一步登天。
而另一边的宁芜却心知肚明,那贪财好色的刘县令大概率是在找自己,毕竟银子都送出去了,哪有打水漂的道理呢。
但当她看到谢嵘的脸色变化后,再结合对方之前所说的被仇人追杀,顿时了然对方的心路历程,便直接先发制人将人压到墙角,抬起一根手指压到男人的唇畔。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格外危险。
“你听着,现在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惹了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咱俩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需要你的钱,而你需要入京。”
“事成之后,你要给我双倍的报酬。”
谢嵘脸色有些发青。
两千两黄金,不是一笔小数目。
但他看得清,眼下明显是稳住这个女人更重要些,毕竟自己还想活命,于是他飞快地点头答应。
谢嵘唇角堪堪擦过宁芜的指尖。
少女身上自带的清香柔软芬芳,在这暗无天日的阴暗巷子角落里,犹如缥缈虚幻的美梦,只停留在鼻尖片刻,便轻易地消散在空气中。
意识恍惚一刹。
他难得在这样事态紧急的情况下出神,可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被宁芜拽着胳膊飞速地跑了起来,在这偏僻落后却地形复杂的县城中,少女像是熟悉每一个分叉路口和拐角一样,每次都能跟搜查的衙役来个惊险的擦肩而过。
“会翻墙吗?”
两人不知道在城中流窜了多久,直到眼前浮现出一栋看起来非富即贵的大院时,宁芜才停下来喘着气问旁边的谢嵘。
“会……”
但是不熟。
正经世家公子谁会干出来这种事情啊?
宁芜倒也没过多的寄希望于谢嵘身上,她一个箭步冲刺上前,踩着院墙便攀爬到墙上,而后借着高处的目光看到一队不远处正赶往这里的人马。
她从院墙下野蛮生长的藤蔓里粗暴地薅下来一大把,而后简单拧成结实的一捆,将其做成绳索抛掷到墙的另一面。
“抓住,爬上来。”
蹲在墙上方的宁芜语气急切,朝下方的谢嵘喊道,“南面来了一队人马,有十个,穿黑衣服,不似衙役。”
谢嵘眼神一凛。
来了,果然是卫府的人。
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抓住草绳借力跟着宁芜一块翻到了隔壁的院墙里去。
两人没有喘气的时间,纷纷钻进院子里面的房间中藏匿起来,屏气凝神,怀揣着希冀静待一墙之隔的追兵能够离去。
但显然这次幸运之神没有眷顾他们。
几个利落的身影如鹞子翻身,纷纷悄无声息地从墙那边翻进来,他们黑巾覆面,从头到脚包裹地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隙,目标明确、动作干练简洁,区别于县令老爷堂内的衙役,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杀手。
这就是那批专门来杀谢嵘的人。
他们十分默契地散开寻找,不放过一处蛛丝马迹。
很快,便有人推开了两人藏匿的屋子。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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