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什么人光天化日胆敢闯我安府!”
“全都给我拿下!”
高悬的安府牌匾下,清亮的女声在院落正门口响起,凌厉果决,带着不容挑衅的威严。
紧跟其后的,是浩浩荡荡的人马。
院内蒙面的杀手们互相对视一眼,迅速翻墙离开,而刚推开房门的杀手停顿片刻,而后径直放开手边的门框转身离去。
平芜山虽地处偏僻,但这里却奇怪地住着一户四海之内声名远扬的商户——安家。
相传落户在这里的安家,乃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皇商安家——的旁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支血脉流落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来,许多人都猜测约摸是这户安家的家主不受宠,被本家排挤才导致沦落至此。
可纵使到这般地步,平芜当地的人们也多少会顾忌着其本家的声望势力,给其留几分颜面,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宁芜拉着谢嵘一同跳进这院子里的时候,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两人躲进的这间屋子里,药香弥散,发苦的气味几乎浸透房梁,连床底的灰尘都被苦涩的汤药给腌入味了。
“咳咳……凤萍,我无碍。”
“你且将人带下去吧。”
青色帘账后,一道虚弱的声音吩咐下来,声音主人身形影影绰绰,她背靠在床榻上,几乎是有气无力。
待到屋外声如洪钟的侍女将护卫带下去之后,床榻上这位女子便开始捂着嘴猛地咳嗽了起来,她肩膀剧烈颤抖,身子都稳不住,那架势几乎要将整个肺咳出来。
一张染血的帕子被颤巍巍地扔进床前的铜盆中,在盆外面露出半个角,几乎要垂落在地上,盆中厚厚一沓堆满了血帕,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这简直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可怜女子。
待气息稍微平复后,那帘帐后的女子缓缓出声。
“二位小友,不妨出来一叙。”
女子声音温软平和,瞧上去不是什么难缠的主儿。
宁芜与谢嵘对视一眼。
两人缓缓从半人高的屏风后站出来。
毕竟是女子闺房,谢嵘一个外男闯进来难免有些不当,他目不斜视地点头示意后便退了大半步拉开距离,几乎退至门口。
宁芜心领神会地跟其错开身子上前一步,隔着薄薄的青纱帐向女子行了一礼。
“多谢安小姐搭救。”宁芜扫了那纤瘦单薄的女子身影一眼,她神色诚恳,说起谎话信手拈来,语气沉痛。
“我与兄长家门不幸,如今被仇家追杀,不得已于安府上避难,幸得安小姐出手相助,否则我跟兄长两人……哎!”
眼神透过纱帐,轻飘飘地掠了一眼。
安小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长身而立的少女,对方这模样瞧上去不过及笄之年,眸色沉静不卑不亢,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丝毫不逊于世家皇族里的贵女,只是身上的衣着打扮粗陋许多,衬得整个人都黯然失色不少。
平芜山这等小地方是万万养不出来这样的女子的。
她费力地支起身子,让喉管内气息流淌地更通畅些,脸色苍白憔悴,漆黑的眼睛却牢牢地念在宁芜身上,似乎在揣度这样一个女子的出身与秉性。
这样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有些过于刻意了。
宁芜觉得有些不舒服,警惕心逐渐绷紧,难道是这拙劣的谎言被识破了?
她开始回想自己刚刚说的每个字,想从其中找到端倪与漏洞,但安小姐却只是微微一笑,轻声转移话题,打消了她的焦虑。
“既是小友的家事,那么我就不必过问了。”
“相逢亦是缘分,不知二位小友可否在府内小住片刻,让我好生招待一下……”
宁芜挑眉:“安小姐不怕我们是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吗?”
榻上女子低笑出了声,这动作引得她又剧烈咳嗽了好一阵子,待这动静平息后,她目光平静如流水,悠远哀愁地望向窗外。
窗外花树繁盛,密密匝匝的雪白花朵浓烈灿烂,时不时有花苞坠落砸在地上,坠落声闷而轻,又如同羽毛落在湖面,裹着离愁思绪微微打着旋儿漂远。
她似乎是在怀念记忆里的什么人。
又似乎只是在感叹自己的病情。
良久,她拉开帘帐,与站在床前的宁芜毫无遮挡地四目相对,声音低而轻柔,“我自知时日无多,却有心事未了。”
“如今有幸与二位相逢,望二位能够成全。”
可到底又是什么事情,让眼前的安家小姐都无能为力,宁芜脑子里这么想,现实中也这么问了。
安小姐垂着一双眼睛。
她说:“请帮我找一个孩子。”
“京城籍贯,大概是住在城西一棵大银杏树附近,是个卖豆腐的,左眼下方有道疤,个子高不善言辞,常于卯时在永春巷出街卖豆腐,平常身边总带着条黄色老狗。”
“如果他还在那里的话,请替我问声好。”
宁芜:“如果我们没有在那里找到他呢?”
停顿片刻,安小姐喃喃道。
“那就摘片银杏叶子,寄给我吧。”
谈及此,她的目光陡然灰暗下来,失去了颜色,似乎是早就想到过这个可能,只是苦于自己身体抱恙不能够亲自去验证这个结局。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恩怨纠葛,宁芜还是点头应下来了,毕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她刚好也要带着谢嵘去京城,顺手的事而已。
窗外的天色逐渐昏暗,霞光昳丽,落在窗沿上映出橘黄温暖的光来,安府外搜查的衙役们皆已停止巡查,而宁芜与谢嵘还是提着一颗心始终不曾放下。
在安小姐一番热情招待下,宁芜与谢嵘草草地用过晚饭,几人简单协商后,两人便火速地趁着夜色离开了这座偏远的山城。
马车轱辘行驶在崎岖不平的泥泞小路上,宁芜背靠着冰冷坚硬的木质车壁,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面如菜色,好几次唇片翕动,又紧紧闭上,始终欲言又止。
看上去跟欲擒故纵的样子有两分相似。
这番吊人胃口、故作姿态的手段谢嵘在自己亲爹争风吃醋的后院里见的多了,自然早就免疫了。
可如今他归京途中还需仰仗宁芜相护。
平宁郡主因着常年固疾缠身,常年治病几乎掏空家底,如今给他们二人提供马车与银钱已是尽了全力,便再没多余银钱给二人配备镖师侍卫。
谢嵘早年习武,确实有几分自保手段,但终究不抵那些专门以杀人为营生的职业杀手,何况如今他身上带的暗伤还未痊愈,能多一个人在身边就多一分安全保障。
而像往常在京城中,莫说是像宁芜这样出身草野的粗鄙丫头了,就算是皇族世家出身的贵族小姐,也是断不可能有机会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的。
毕竟谢二公子洁癖严重之深,已至成病。
如今这矜贵要死的矫情病,在生死危机的考验下迅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他毕竟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头一次体会到如此憋屈心情的谢嵘眉头轻皱,强忍着心头的不适与抗拒,他客气地问话,聊表下对同伴的关心。
“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话想说?”
这女人最好别整什么幺蛾子,毕竟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马车恰好行至岔口,一个拐弯便踏上了泥泞崎岖的乡间小路,车夫在外面挥动着鞭子,催完马后便委婉提醒了下车内两位贵人前方路况不佳的事实。
此时车轱辘适时碾过某块凸起的石头,一阵猛地剧烈摇晃,瞬间两个人都觉得眼前天摇地动。
刻在骨子里的礼仪涵养在这时凸显出来,谢嵘很快反应过来,端正身子坐在原地,脊背挺直,仪容举止一丝一毫都叫人挑不出错来,还有空扶宁芜两把。
而宁芜这边就不好受多了。
从坐进马车的刚开始,她就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如今腹腔里翻江倒海,那种呼之欲出的满涨感更是愈发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迅速膨胀,而后越来越大……
“谢嵘,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宁芜猛地闭上嘴,脸色隐隐发青,她搭在双腿膝盖上的手指紧攥,整个人紧绷地如同拉满了的弓弦。
谢嵘尚没完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什么事?”
“让我下车!”
谢嵘十分不赞同,“你想要干什么?现在外面温度很低,附近也没有停靠歇脚的驿站,我们今晚趁夜出城准备地十分仓促,万一被城内的人先一步反应过来,我们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某根脆弱的弦终于坚持不住,在此刻轰然断裂。
“呕——”
宁芜终于憋不住,朝着谢二公子的方向大吐特吐了出来,她强按着对方的膝盖作为支点,吐了个干净。
吐完之后,那股凝结在胸口的郁气瞬间消散不少,宁芜整个人神清气爽,“多谢了,朋友,要不是你我估计不会这么快就吐出来,不过我本来其实是想下车吐来着的……”
她原本是想拍一拍谢嵘的肩膀。
但现如今,就在手刚要触碰上男人的肩膀时,那刺激性强的呕吐物气味猛地直冲鼻尖,宁芜尴尬一笑,蛮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仰头看着车内简陋的装潢。
“不好意思啊,你不会介意吧?”
空气沉默良久。
宁芜觉得这马车内空气确实有些不太……清新,于是她抢先一步掀开帘子占了车夫旁边的位置,索性将烂摊子丢给了谢嵘。
谢二公子一辈子光风霁月,金尊玉贵,何尝见识过这种场面。
他静默地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神呆滞,俊秀的脸庞上表情迷茫,喉结微微滚动,显然是已经陷入了痴呆。
待回过神来后,谢嵘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结果还不如不吸……
于是他也吐了。
马车最终还是在附近的一条河处停了下来,车夫刚收住缰绳,宁芜便从车上跳下来悻悻地摸着鼻子抬头看天,而谢嵘则是以利箭离弦般的速度迅速跳进了河里。
人在宁芜眼皮子底下跳河,把她吓得惊魂不定,下意识就要跳下去捞人,结果没几秒这人便浮上来,开始动作粗暴地擦着身上每一个地方,脸上表情绝望而寂静。
秋风萧瑟,宁芜在河边缩了缩脖子。
“这也不能全怪我,是你不让我中途停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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