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自任平生遇袭后，仙盟眼见着冷清下去，任平生尚在休养，任舟远赴西北，仙盟门庭冷落，连侍者都不怎么发出动响。

前夜落了薄雪，檐瓦上雪纱未消，枝头尚有碎雪于雀起时跌落。门前一派冷清之色，唯有一人独立。

此人头顶一袭斗笠，白纱覆面，负手立于门前。

“风泉主……倒是不意外，我起先便没打算瞒过你。”

本该卧病在床的任平生却如常出现在府门口，将风烟迎入，“露重风寒，泉主里面请。”

仙盟地处中原，倒是比远在东北的飞雪城暖和许多，饶是如此，也确实到了雪落风冷的时节，叫风烟不喜。

“任盟主气色倒好，想必不如传闻中那般。”热茶暖身，风烟浅饮一口，与任平生对坐，“我听闻时便觉不妥，与凛魂老祖交手时你都不曾落于下风，怎会在自己的地盘上给苍澜偷袭了？”

任平生却摇头，“我确被苍澜偷袭夺去了神兵，此事不错。”

风烟微起兴味，望向任平生。

“但重伤是假，依照泉主先前所言，我疑心有人盯上神兵，但敌暗我明，不宜行动，还不如卖一个破绽，扭转当下形势。”任平生神色不动，“不论西北之战的成败，对于我们而言，都不过是引幕后之人上钩的饵罢了。泉主也莫太过忧心，我派出任舟，便是为了让他能在危急时提醒众人，问城主聪慧，不会不懂。”

“盟主可对幕后之人有所猜测？”

“我也不敢断言。但我总觉得苍澜只是凛魂老祖的一只棋，甚至说……真正的执子者究竟是何人呢？”

“唉。”风烟放下茶盏，略伸肩臂，“既然如此，我便先去看一眼——八百□□是吧，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任平生起身，“江湖动荡，泉主词行凶险，万望珍重。”

风烟摆摆手，重戴回自己那顶斗笠，推门迎风雪，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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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飞鸿之意是先前往八百□□，先声夺人了结凛魂老祖，断了苍澜后路，这样才好无后顾之忧地夺回神兵。但仙门中多得是人不愿这般揽事上身——并非不能理解，许多人来此也不过是卖仙盟与任平生一个面子，能夺回神兵最好，至于那魔宗的余孽，已经到这个岁数，说不定过些年便归西了。竖在西北之地也祸害不到他们家门口，根本无需费心料理。

因此，即便问飞鸿有此心，也无法左右仙门此行。有花月领路，他们很快便到九鬼城附近，风沙迷眼，难见前路，烈风自嶙峋狰狞的石壁间穿过，呼啸出鬼嚎之声。

花月走在最前，风沙太盛不便开口，她便偶尔与在后方的问飞鸿传音往来。

“看着没多远，实际上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到，还不是望山跑死马的道理，这里的风沙就像个迷阵。”

问飞鸿：“迷阵？花月姐姐可曾进过其中。”

“嗯，不是不能入内，只是多费些功夫。”

花月扯下面巾，高声道：“这一片有灵兽出没，多加小心！”

话音刚落，沙地颤动，数以千计的骨虫从分拨黄沙爬蹿出，仿佛嗅到了血肉的气味，紧追而上。

问飞鸿一刀斩下，眼看着骨虫涌向对面，忙追上前去将骨虫驱赶开。

那人踉跄了一步，慢半拍挥剑，此时已有些晚了，沙下涌出的骨虫四散开，将他们的队列侵散。问飞鸿看赵瑄应对勉强，便运气屏开旁人，微提剑意，顷刻间将身周一片骨虫扫尽。

这种虫子称不上多有灵性，亦无毒，但成群结队出没于沙漠中，食人血肉，修者还好说，普通人遇上这样大片几乎必死无疑，一身血肉都被啖尽，只剩截枯骨埋沙中。西域多少城池就此没尽，荒凉下来，说不定眼前的九鬼城也是如此。

问飞鸿来前做足了功课：数年前这里也算是魔宗地界，魔宗倾覆后便日渐荒芜，九鬼城其实也不过是一座被百姓遗弃的空城罢了。

但是苍澜选择此地为窝点藏身，必有其缘由，问飞鸿不敢松懈。

料理完这拨骨虫，他们继续向九鬼城而行。由熟识此地的花月于前带路，问飞鸿放心不下，在尾断后。

确实如花月所说，这九鬼城看着虽近，但却怎样都难抵达。倘若师兄在此，想必不论是什么奇诡之术都能一眼看破吧。但有阵术天资者太少，此时也只能万分谨慎莫要中招。

“沙沙……”

恍惚之间问飞鸿听见不寻常的动响，掩藏于肆虐风沙之下，不甚明确。

他与花月对上眼神，这动静愈发大了，被许多人听见，众人纷纷摆出一战之势，应对不知出现在何处的敌人。

风沙渐去，一截枯骨立于沙堆中。

问飞鸿退了一步，旁边的赵瑄倒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剑挑起那段白骨，看得出是一只不知干朽了多少年的手。

“装神弄鬼。”赵瑄不屑地将那骨手丢下，很快便被飞流的沙尘淹没，只留了个不大清晰的形影。

“哗啦——”

沙地翻动，无数白骨从其下探起，一股森然鬼气也从风沙下溢出，问飞鸿与赵瑄几乎同时出手，将黄沙削去，打散了从沙底爬出的魍魉骷髅。

但这不过是数中之一，脚下的沙地震动不止，还不知究竟藏着多少这样的骷髅。场中多是各有本事的仙家，自然不会被这点动静吓到，眼前这骷髅虽数比瀚海，却并不算多么难缠的东西，不过白骨附了灵气，为人所驱罢了。

林椿深并指，风携万顷飞尘如刃，如千军之势，摧枯拉朽地将眼前骨海踏便，裂声不绝于耳，间有鬼哀哭嚎。

问飞鸿见林椿深驭气之术又有精进，庆幸着自己这些日子好歹没在师兄身边全然忘了正事。不得不说，风烟归来后他心情轻松不少，心境不同往日了，破境也一日千里，对刀圣赠予的那一道刀意亦有了更深的体悟，不算一事无成。

倘若师兄在此，他或许还能更轻快些——有师兄在，做什么事都不至于紧张。

秋鸿刀刀身一转，自骷髅肋骨间穿过，倘若这还是个有血肉的人，这时已被挑碎了心脏。不是也无妨，问飞鸿微一用力翻转刀柄，脊骨便被击碎成节，整具白骨之躯便丧失了行走之力。

问飞鸿微微皱眉。

他不算对灵力敏锐之人，全无符箓阵术天赋，但跟在风烟身边，多少也能学到些东西。方才他击碎骷髅之时，操纵骷髅的一丝灵气逸散出，却叫他一瞬间毛骨悚然。

此事……问飞鸿来不及细想。众人已将骷髅白骨料理干净，留下满地残骸可怖，但他们仍需向前，九鬼城近在眼前。

“花月姐姐。”问飞鸿连忙追上，“姐姐对这九鬼城来历，可知晓多少？”

花月瞥他一眼，神色不见嬉笑，“来历？你问这个做什么？”

问飞鸿坦诚道：“方才我见那枯骨之上似有怨气缠身，倘若是凛魂峰的手段，这怨气约莫便来自九鬼城中人吧。”

“还是你心细。”花月惊道，“九鬼城可不算是个好地方，他们若当真想借其中亡者怨气，怕是大有来头。”

“这如何说？”

“你也晓得，这地界原是魔宗地盘。魔宗子弟那般多，自然离不了凡人供奉，因此这九鬼城本就是供养魔宗、受魔宗庇护的一个凡人聚落。魔宗倒后，九鬼城中人本想将一些逃入此地的魔宗余徒交给官府，以求庇护，但他们往日帮着魔宗做了不少欺盗逞凶之事，官府自然不容。”

问飞鸿咋舌，“偏生了这样的事，也不知究竟该怨谁。”

“嗯，于是一场瘟疫之后，九鬼城便被屠了，成了空城。”花月轻搭问飞鸿肩，“这往事旧事呀，如今也说不准了，你知道九鬼城不是个干净地方就好。风烟没教你么，探问太多可不好。”

问飞鸿眨眨眼，“花月姐姐可莫要与师兄讲。”

他们终于进入九鬼城，此城中建筑似乎并非砖瓦砌就，而是以黄沙之中大片石壁搭连而造，石窟中空腔足够大，摆满了生活所用，不过如今已遍蒙蛛尘，可见荒废许久。

问飞鸿率先探了一番，石窟中倒没什么异样，不过是灰尘太大，呛人。

花月道：“苍澜就在九鬼城中，这消息不会错。这九鬼城不过一座石山连就，算不上大，他逃不了。”

当然，出去便是黄沙万里，几乎没什么遮挡，倘若苍澜想奔逃，也绝非易事。

“问城主。”

林椿深抱剑而来，剑柄上碧色穗子一摇一晃，尾缀的铃声清脆，格外清心，“九鬼城凶险，我们同行。”

知道林椿深行事谨慎，问飞鸿颔首，“碧灵仙子所言甚是。”

与林椿深并肩而行，问飞鸿忽想起一事——碧云宫地处江南，宫主不问世事，碧云宫也向来隐于人后，唯有当家的两位小姐行走江湖。前些时日问飞鸿帮着风烟清点天水泉里东西，似乎有碧云宫送来的什么。

“起雾了。”

林椿深抽出软剑，凝神在目，“是灵，非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