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梧把蜀葵安置在焦桐身边,回头看着他们笑笑,随后就绕到梧桐树的另一边,拿起锄头一点点地翻动树根边的土,碰到结块的土旮瘩,就用翻转锄头一一敲碎。
无往坐在焦桐身边,明知他双目不能识物,看向他时还是多了几分谨慎,越看心里越是痒痒,真想把她眼上蒙的布条扯下来看清他的全貌。
他心里清楚,贸然出手是不妥的,即便对方只是两名仙侍,但他们背后的忱暄神君却不是自己能惹起的,何况草丛里还藏着一个真的蜀葵,此事翻起来,自己要数罪并罚,天界如何处置自己不打紧,必是会连累小师妹和东鱼谷,更要紧的是自己若被拿下,寻找阡陌的事就再搁置了。
这个时候,无往忽然想到蜀葵那句话:没经历过的人怎能体会这种思念的滋味。心里一紧,自是也想到了前面一句:男欢女爱。
思绪飘飞,不知怎地眼前浮现出阡陌背负自己游出浮翠湖的画面,那水波涟漪,那一呼一吸,犹似就在耳边,自己都未曾留意自己竟笑了出来。
虽然是轻微得不能再轻微得一声笑,也惊动了焦桐。
谁叫她目虽盲,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呢。
“你笑什么?”焦桐问,话出口,变成疑虑:“你不是失语了吗?怎地笑出声来?难道是为了捉弄新梧故意为之?”
焦桐的疑问全没入无往的耳朵,反正她要问的是蜀葵,无往自认为与自己不相干。
就在这发问的间隙,无往想到一个好主意,抬头看向满树的梧桐花,暗暗发力向树上一弹,悄无声息又恰到好处地弹掉几朵花儿,随着梧桐花飘落到焦桐头脸上时,无往及时出手去拉扯焦桐眼上的布条,自是打着为她拂去落花的名义,而无意扯掉的布条。
正当无往暗暗自夸时,却没料到焦桐的手竟丝毫没慢过自己,偏就在他即将得手前伸手挡住了他的手。
二人两手一经碰触,都是猛地一惊,这一惊不是因为彼此没有料到对方会出手,也不是因为二人双手触碰得正巧,而是都有一种甚是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在焦桐身上,是洪水猛兽般的疼痛突然朝她袭来,五脏六腑之内似有什么在拼命地蠕动,快要把她整个身子炸裂。
无往眼看着一直镇定的焦桐脸色忽地大变,脸颊苍白,没有半分血色,印堂上一团黑气涌动,大有掌控不住就要破骨肉而出的气势。
比起焦桐的痛楚,无往没有少一分,不过与焦桐大不相同的是,无往是感觉自己要被某种东西拼命吸走,仰或说是他在拼命地拒绝那东西进入自己体内,该死的未知的恐惧令无往头脑发胀,似有许多记忆的碎片在他空寂无边的脑海里飘荡。
无往看不清任何一点碎片,可是诡异地认定那就是有关自己的一切,一片片,如孤魂野鬼在暗沉的大海上漂游,仿佛游荡了许多许多的岁月,永无止境。
好在,只是一刹那,两人的手交错而过,痛楚也随之烟消云散,来得快去得也快,教他们难以置信,心里都存着一个疑问:方才是真的吗?
无往稳住心神,看焦桐的脸色也已经恢复如初,她肩上还停留着一朵梧桐花,本想伸手隔空替他弹掉,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侧过头去,准备朝那朵花吹口气,好把它吹掉,就不用再动手了。
焦桐定了定神,虽无意,还是赶在无往吹气前开口道:“你方才碰到我的手了?”
在无往看来,这一问着实多余,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则焦桐是为了试探自己,就在刚刚二人碰手前他还质问自己失语的事,想是冷不使个诈教蜀葵露馅。二则确是为了证实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毕竟,无往是主动出手,而焦桐看不见,一时恍了神也是有的,他那极难看痛苦的样子还留在无往脑中。
焦桐没想到的是,这诈在蜀葵身上能见效,在无往身上就不好使了。
他捏着嗓子挤出一点极难听的声响,既不像是肯定,也不像是否认,本以为稍稍学哑巴啊啊两声就能糊弄过去,哪成想迎接他的是焦桐毫无顾忌的快速一抓。
也不知目盲的焦桐是如何做到精准且迅捷地抓住了无往的一只手,早做好不教他逃脱的准备,用尽力气死死拿住他的手腕。
无往甚至无暇惊慌,就想赶紧甩脱焦桐,可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三人之中还清醒的新梧终于发现焦桐和他眼中的蜀葵有些不对,放下锄头走了过去,为看二人神情,先看到焦桐抓住了蜀葵的手,而蜀葵一直侧身面向焦桐,竟没有要躲避的意思,登时心凉了一大截,身子耷拉下去:“你们,你们是要旧情复燃了么?蜀葵,你不是说心里只有我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才这么快就想回到焦桐身边?还是说你想明白了,自己中意的人还是焦桐,这次来就是为了与我别过,再与焦桐重修旧好?情投意合的终究是你俩,我又算什么呢?”
一边说,一边擦着眼角,不争气的眼泪又要流了出来,这一下两眼蒙蒙,更看不清那二人的脸庞了。
得不到蜀葵的应答,新梧又向焦桐道:“焦桐,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应是明白的,自打你到永信宫来,我就和侍奉殿下一般照顾你,从未把你当成侍从,殿下对你更是宽容亲厚,莫说是要你服侍殿下,实则反过来是殿下照拂你,你要是还念着殿下和我的好,就该直言,蜀葵要选你,我绝无怨言,可是不该把我蒙在鼓里,悄悄与蜀葵在我面前拉拉扯扯,让我心痛难耐。”
他哪里知道,此时的焦桐和无往正在无形中历经一场生死浩劫。
焦桐对蜀葵的发问,只是为了分散她的精力,好趁她不备时一击即中,抓住她的手腕。
即便对第一次的触碰甚是恐惧,也甚觉恍惚,为解开心中的疑虑,焦桐还是决定一试,这疑虑与蜀葵有关,从前自己也与蜀葵多有碰触,比双手擦过更为亲密,却为何没有今日这番莫名的痛楚?还是说跟前这个蜀葵有些异样,她自进来就未曾开口,问她是不是假装失语,她也含糊不应。天界有霞珀这样的仙子,就难说不会有第二个,仅凭新梧情痴软弱的性情,就是个假蜀葵,也能把他拿得死死地。更与方才焦桐难忍的痛楚有关,从前即便是身受重伤,也未有体内异物涌动的感觉,且那异物一动,不仅全不在自己掌控中,还要反过来把自己吞噬掉。近来,她拜忱暄神君为师,但有空闲,就向神君讨教,勤习苦练,既修得吐纳之法,增长灵力,又常练剑术,待有进益,神君就答应把那镶满宝石的剑给自己。可是,无论自己有多勤勉,总觉得修为增长得有些慢,甚而明明头一天觉得灵力充沛,第二日一觉醒来,就感到浑身酸软无力,好像又要从头开始,这样,每日增的灵力,过一日就减了大半,日日累积起来,岂不等于一年的功夫只修出小半年的修为,是在不划算。然焦桐虽然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但也不知是何故,更不知每个修习之人是不是都会有此经历,向忱暄神君讨教时,神君就是笑笑,说得轻轻巧巧,让她不要为此忧虑,修习本就因人而异,若要多有精进,都要多付出,折损也好,减退也罢,都是常事。修习的进退暂且不论,这体内的异物总不该是常有的事,再怎么说,自己的修为也是增进了,怎么反而有了从前未曾有过的失控之感?那异物让焦桐隐隐担忧,更让她想弄个明白。
就在焦桐毫不犹豫地抓住无往的手腕时,方才那种痛楚立刻又袭了上来,而且是成倍成倍地汹涌扑来。
第一次的感觉没有错,痛楚就源自那异物,尽管焦桐不能确定是什么样的物什,也无法感知它在自己体内何处,但是能明明确确地感受到那绝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且那异物也并不想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它之所以带给自己巨大的痛楚,就是在发泄,在逃窜,或者说,从混沌沉寂中挣扎着醒来,摆脱困住它的束缚,而后,冲破自己这具身体,追寻它要追寻的。
这个怪物!
一波又一波的疼痛闪电般通过五脏六腑传递到四肢百骸,噬骨蚀心,逆乱经脉,震颤血肉,指尖都如同碎裂了般。
比起这等痛楚,霞珀的刑法都轻了。
和焦桐的痛彻全身的痛楚比起来,无往的煎熬不在身上,全在心头。
他虽直视着焦桐,但眼里看到的确是另一番景象,仍是无边无际的布满阴云的大海,不过,海上的碎片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从远处席卷而来的风暴,前一刻还是微澜起伏,下一刻就是巨浪滔天,狂风掀起一堵高入云际的水墙,朝无往直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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