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玙。”
他缱绻地唤道,声音低沉温柔,短短两个字,在舌尖打转许久,才眷恋不舍地吐出。
岑冬握紧了拳头,克制着恐惧与愤怒,强迫自己注视着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但那张面容一映在眼中,还未看清,胸口便似被一铁拳重锤,蓦然一痛。
岑冬偏过头,视线如水一般滑过傅珩,看向他身后的虚空。
“为什么要缠着我?”他问。
傅珩歪了歪头,有些疑惑,不理解面前的人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但他还是乖乖地答道,“因为我好想你啊,阿玙。好想你……”
说着,他的语句就开始变得混乱,含糊委屈地抱怨着,“好冷……真冷啊……那个地方,阿玙……没有你……我找遍了……哪里都没有你……。”
“你到底想要什么?”岑冬不去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他只有一个想法——满足傅珩的心愿,送他往生。
其他的,他不想听,也不愿听。
耳边喃喃的痴言戛然而止。
“想要什么?”傅珩轻声重复着,面上是与其极不相符的天真,好似稚童。
他沉吟许久,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要阿玙,想要阿玙一直陪着我,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雀跃,如同孩童向父母撒娇,说出自己小小的心愿。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甜蜜依赖的话语如同蚀骨的粘液,无法摆脱、让人窒息。
岑冬的大脑一阵阵眩晕,各种激烈复杂的情绪在心中交织,如同泥沼,将他吞噬。
“看看我呀……阿玙你怎么不看我呢?好久没见了,阿玙你不想我吗?你讨厌我了吗?看看我呀,阿玙……”
耳边傅珩一直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每个字都听在耳中,却无法理解其中含义。
只是那黏黏糊糊的语调,和每个字蕴含的强烈到令人恐惧的痴缠,都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人无法承受。
岑冬倏地站起身,那双眼睛终如傅珩所愿,看向了他。
傅珩的声音在岑冬的视线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就停止了。
被注视着,那双眼睛里有了自己,只有自己……
开心……好开心!
在无尽炼狱里备受煎熬,孤寂疲惫的灵魂在这一眼中得到了抚慰。
那些在耳边一直尖啸不息、繁杂混乱,让他无比暴躁,想要毁灭一切的声音消失了。
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啊……
想要阿玙看着他,想要那双眼睛里只有自己……
可是……
面前的人,他最渴求的人,面容扭曲,眼里满是痛苦憎恨。
他在这样的目光里感到了恐惧,比那时不知年月得被困在那个满是魑魅魍魉的地方,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够了!那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岑冬声音凄厉,重复着这个事实,说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带着恨意,似乎这样就能证明他们已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不知是说给傅珩还是在说给自己。
“死了……死了……”傅珩的神色不断变化,一时茫然一时悲伤,一时甜蜜一时愤恨。
各种浓烈的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色盘,乱七八糟地铺陈在他的脸上,混杂成肮脏浓郁的色彩。
最后,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怪异的弧度,眼中满是混沌的邪气,“是啊,我已经死了。”
他声音轻柔,如同在诉说爱语。
“是阿玙你杀的我啊……”
……什么意思?
他在说什么……
岑冬本想当成这疯子的胡言乱语,可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说的没错。
是他……是他杀了傅珩……
缠绕着他心脏的蛛丝缓缓收紧,一寸一寸地勒进血肉,血液一滴滴渗出……
剧烈地疼痛从心口传来,岑冬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攥紧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着。
水镜中。
傅珩洁白的衬衣上慢慢洇出一团一团血色,像一朵朵荼靡的花依次绽放,艳丽至极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但傅珩似是感觉不到痛苦,仍是用那种眷恋痴迷的眼神望着岑冬。
片刻后,他修长如玉的鹤颈倏然裂开,艳红的血肉、白色的筋膜都裸露在外,鲜血直流。
脖子上的伤口一出现,傅珩就不再保持淡然,这道深刻见骨的伤口似是终于让他感受到了疼痛。
他眉头紧皱,挣扎着向岑冬哭喊求救:
“阿玙,我好痛啊,好痛啊……救救我……”
他紧紧捂着脖颈处的伤口,但鲜血还是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染红了手,染红了衣襟。
很快,半边身体都成了血色,似乎将全身的血液都流尽了。
傅珩浑身是血,痛苦挣扎的样子如同一根利刃,狠狠扎进岑冬脑海,翻滚搅弄,一片血肉模糊。
“呃……”
岑冬闷哼一声,抱住脑袋,堵住自己的耳朵,试图阻止那声声凄惨的哀求。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岑冬在心中声嘶力竭地呐喊着,阻止自己继续看下去,他想要把视线从水镜中移开,但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着,无法移开。
他被迫将傅珩身上的每一道血痕,脸上的每一瞬神情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泪水划过脸颊,岑冬双唇颤抖,无声地念道,“阿珩……”
“阿玙,我好想你啊。”
傅珩抬起一只手贴着镜面,神色悲伤,“我好想你,阿玙,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
岑冬一阵恍惚,过往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浓郁的痛苦在他眸中沉浮。
“傅珩。”他闭上眼,双唇轻启,涩声再次念出这个名字。
“我们已经结束了。”
岑冬再睁开眼,眼中各种强烈的情绪已经消失,只余一片冷漠,似冰封的湖面,冷的彻骨。
隔着水镜,他定定望着那人双眼,平静道:
“何况,无论你是死是活,我们都不会再有任何可能。”
“嚇嚇嚇嚇……”
听到这句话,傅珩面上一切情绪都消失了,古怪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飘出,似是笑声,却满是血腥的气息。
一双形状姣好的凤目流出两行血泪,割开他无暇如玉的面庞。
此情此景诡谲到了几点,但因傅珩生得俊美,血红的泪水为那张苍白的脸平添了几分艳色,危险又惑人,也更显出几分惨恻哀婉。
但下一瞬,这份非人的美丽就被傅珩的动作破坏了。
水镜中,黑色的气流出现,逐渐变得强烈,在傅珩身边环绕肆虐,吹动他的发丝,鼓起他的衣衫。
眼中瞳仁一点点蔓延,吞噬了眼白。
整颗眼球都变成了极沉的黑色,深渊般照不进一丝光亮,望不见底。
眼眶周围浮现青黑色的脉络,如同蛛网向太阳穴蔓延开。
此时,面对完全完全不像人类的傅珩,岑冬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傅珩已经死了,面前的是名叫傅珩的鬼怪。
傅珩抬起手,五指戳在阻隔在二人间的水镜上,缓缓用力,镜面竟被他顶起一个弧度,如同被撑起的气球。
水镜泛起阵阵涟漪,蓝色的光芒电流般不断闪烁,极不稳定,濒临破碎。
那只手似要穿过水镜,朝岑冬抓去。
傅珩每说一字嘴边便涌出一口黑红的血液,一字一顿道:“你、是、我、的。”
岑冬看着那只不断接近自己的手,被骇到动弹不得。
就在要被碰到的一刹那,银盆被突然掀翻,“咣”得一声,倒扣在桌面。
岑冬后退两步,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银盆内似有活物被困住,在里面挣扎不休,盆沿与木质的桌面相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但很快,在伊西斯的镇压下安静下来。
伊西斯一只手按住银盆,担忧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岑冬,关切地问道。
“你还好吗?我的孩子。”
岑冬惨白的面上扯出一抹笑容,勉强道,“没事。”
伊西斯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他的执念这么深。”
这确实是她考虑不周,没有想到亡灵的执念如此之深,怨气如此之大。她听岑冬描述,一直以来亡灵只是纠缠吓唬他,没有过伤人害人的举动……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倒不像是自然形成,或许是有人……
罗莎在一旁担忧地看着岑冬,虽然她无法看到水镜中的亡灵,但看姑母的表现就知道,对方很是难缠,竟然想要破开水镜出来。
她本以为经此一遭,岑冬要缓好一阵,但令她惊诧的是岑冬很快就恢复了冷静,除了苍白的脸色和挂在额角的冷汗,根本看不出异常。
此刻,岑冬心中异常的冷静,他想起伊西斯夫人之前说使用凯西瑟尔之镜需达成亡灵心愿,于是开口问道:
“我使用了水镜,但没法达成亡者的愿望,这没关系吗?”岑冬。
似是被这声询问打破了思绪,伊西斯迟钝了几秒,才回过神,解释道:
“哦,当然没关系。他的要求实在是过分了。凯西瑟尔之镜虽然怜悯游荡在世间的孤魂,但也不会偏袒他们打破两界的平衡。”
“孩子,很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伊西斯有些抱歉道。
“不,伊西斯夫人,请您不要这样说,您已经帮了我很多。”岑冬连忙道。
伊西斯看着三张被水浸湿的三张塔罗牌,沉吟了一会,道,“我能预感到解决之法在遥远的东方,在一切的起点。”
塔罗牌的图案已被水泡得模糊,边角还有火燎的痕迹。
正是开始时,伊西斯为岑冬占卜时用的那副牌。
和罗莎那次一样,塔罗牌自燃了,不过在火苗燃起的瞬间就被伊西斯扑灭了,只损毁了这三张牌。
依旧是——高塔、宝剑、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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