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如境都,离页突然有种久违的感觉。他拿着书本,站在学堂门口端详了很久,里面的课桌、讲台、黑板和走之前没什么变化。
他踏进学堂,在第一排坐了下来,第一堂课还是千池的道德经。
这回离页没有画画而是听了一节课,下课就“唰”的一声把课本合住了。
千池听到声音扫了他一眼,视线落到他桌上的笔上,轻蹙了一下眉头,片刻后走下来对他说:“你多练练怎么用笔吧。”
离页灵光一闪,问:“你不是要教我用笔吗?晚上有空吗?”
有空倒是有空,但是不会用在你身上,今天晚上他要去地狱了,三百年期限到了。
千池温声说:“没空,改天吧,你先自己练吧,晚些再教你。”
他转身抬脚就走,还没走几步就听身后的离页,又问:“晚些是什么时候?”
“晚些就是晚些啊。”他回头对离页道。
“那我可以去藏书阁,看看里面有没有相关书籍教人怎么用笔的吗?”
千池叹了口气,回身走回来揉搓了一下他的头发,道:“不能,你先等我回来。”
离页:“……”
他抬眸扫了一眼搭在他头上的那只手,沉声道:“把手拿开。”
千池一笑,淡淡然走开了,他出了学堂,在门口恰巧遇到了给老生上课的素问就叫了她一声。
素问两步移到他面前,不明所以:“怎么了?”
“今天晚上花与鸣要来,你招待一下。”
“他要来?!”素问先是震惊,片刻后不愿意,“我不要招待他,让北宫雪去。”
“有要紧的事。”
素问看他一眼,面上妥协,但心里还是一万个不愿意,“那好吧,什么事儿啊?”
千池:“前几天我让他调查了一下鬼影的事,想必是有结果了,你顺便跟他说一声灰袍的事情,让他派遣鬼四处打听一下,最近有哪些地方的人失踪或者被吸食血肉而死。”
素问皱了一下眉,垂眸看了眼地面,抬起头问他:“我怎么觉得要有大事发生,血珂呢?”
“它还躺在里面。”
“那这个灰袍到底是何方神圣?”
千池吸了一口气 目光落到远处的山巅,张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便拿着书本去了另一间教室上课。
三百年期限已到,千池在天快黑的时候激动地打扮了一番去了地狱。
深夜,地府轮回司。
泰媪站在一面大铜镜前,铜镜前悬空写着许多金色的字。
这些金色的字组成了好几面字墙,墙上都是人名。
彼时他正焦急地想从这些密密麻麻的字中,企图找到一个熟悉地找过两次的名字。
因为身边有一个人在催他。这个人一千年前大闹过地府,杀了数不清的鬼,地府的鬼都很怕他,怕他一生气再闹一回地府。
“好没好,半个小时了,找到没有?”千池没好气道,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泰媪手抖了一下,迅速划了一下子墙,将最顶端的那一面划下来,睁大眼睛,仔细翻找。
“马上马上。”
他知道千池要来,已经提前找过几面墙了。但世界这么大,每一秒都有新生,所以他不得不仔细仔细再仔细,免得把他要找的人漏掉。
“你就不能对人家温柔点啊?”
闻声,千池回头。
一个穿着白衣,提着青灯的清瘦长发女人,缓缓踏着石头从黑暗中到了轮回司大殿中。
来者是黄泉路边的孟婆。
千年前,千池大闹地府的时候,像是疯了一样,向地府索要百里策玄的魂魄。杀了恶鬼鬼差无数,最后一路杀到黄泉,踏着尸山血海,犹如一匹狼,紫色的衣袍到处都是血,一脸凶恶。
最后是孟婆劝他,就好像和他相识了很久一样,既耐心又温和,最后成功将千池劝返。
大概是她见多了这样的人,这样要拼死救所爱之人性命的人,所以才会对千池耐心劝说吧。
她走到他跟前,朝他笑了一下,看了看忙碌于找名字的泰媪一眼,扭头对千池说:“好歹你也有求于人家,每次来都凶巴巴的,瞧把他吓的。”
千池瞥了眼泰媪,见他朝这边微偏了个头,然后又哆嗦着转了回去,拨着字墙找名字。
“我又没把他怎么样,堂堂轮回司主管,胆子竟然这么小。”
孟婆无奈一笑,顿了顿旧事重提:“都一千年了,你也该放下了,就算等到他的转世,他也不记得你了,何苦呢。”
千池倔强道:“不。”
孟婆蹙着眉头,活像一位老母亲似的,接着道:“如果这次还没有找到呢?你难道还要一直等吗?”
“当然。”
“你……”孟婆被他气到了。
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眼见千池一脸不愿意再听的样子,就不自觉地掐了后话。
她“哎”了一声,和千池并排看着字墙。
等了许久,泰媪突然叫了一声:“找到了找到了!”
千池一个箭步到他面前,急问:“是谁?在什么地方?”
“别,别急,马上就知道了。”泰媪不敢看他,只敢匆匆瞥他一眼。
“那赶快啊!”
泰媪点了一下墙上的名字,“哦哦”了两声,然后将名字取出,两指向铜镜一点。
铜镜瞬间金光乍现,千池等人都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就看到了镜中的人。
——离页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眼,周身蓝色星星点点,像萤火虫一样盘旋着。
千池蓦然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铜镜的作用便是将字墙上已经死了的人的转世的面容显出来。
泰媪以为自己弄错了,看了眼铜镜边上的名字,是百里策玄没错。
于是才敢和千池说:“没错,他,他就是百里策玄的转世。”
孟婆看千池的反应,问:“怎么?你认识?”
“……他是我门中弟子。”
孟婆惊喜道:“那不正好,省了去四处寻了,而且看他年纪也不小了,你就不用养着他了。”
是,的确是不用养着他了。
苍梧八十九年,那年谷雨,江南下了很大的雨。
他四处打听策玄的去向,终于在一个人那里听到了消息。
谁知,花了时间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江南,打开房门却找不到策玄的影子。
他急切地破门而出,冒雨拍响邻居家的房门。他一身紫衣早就破烂不堪,又满是血,遭水一淋地上也落了些,血水顺着衣料和台阶流了满地。
邻居一开门看到这幅场景,吓都快吓死了。随即“哐当”一声关了门,他只得去敲别家的房门。
雨势有增无减,他一间又一间,吃了一个又一个闭门羹。
当街头最后一家也关了门时,他将脸上的雨水擦掉。
转身看着空无一人,家家闭门,街上到处都是水泽的景色,滑动了一下喉结,向着空荡荡的街道,忍着干涩血腥的喉咙,大声地说:“我离家数月,今回家不见故人,求各位邻友告知在下百里策玄去向!”
“我离家数月,今回家不见故人,求各位邻友告知在下百里策玄去向!”
………
他一共喊了五遍,每喊一遍嗓子就像有刀子在割一样。五声过后才在雨声中隐约听到了开门声。
街头最首端的一家药铺,门开了一条窄缝,一个稚嫩的孩童攀着门,身后站着一位老者。老者对他招了招手。
他露出一个微笑,疾步而上,到门前,急切地问:“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老者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片刻后对他说:“你找的人早死了。”
百里风吟如遭雷劈,愣在原地,半晌才回神,说:“怎么可能,我不过离开了几个月,怎么可能…”
老者奇道:“几个月?”随即又说:“他年事已高,到了该入土的年纪,你怎么可能是离开了几个月。”
百里风吟仍旧不信,问:“今夕何年?”
“苍梧八十九年。你要找他就到城南的乱葬岗吧,他葬在那。”
“八十九年……”百里风吟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一丝皱纹,他已是半仙之躯,没有皱纹很正常。
百里风吟脑子里全都是策玄死的消息,他难以接受,自然也就听不到,老者关上门时那个半大的孩童用脆生生的童声说:“可是你才二十岁啊。”这句话。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城南的,只知道心里一直惦记着策玄。
埋在乱葬岗的人,多数没有墓碑。其中荒草丛生,高过半人,坟头草荒芜潦潦。
好在城中人知道百里策玄的名字,给他做了个石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百里风吟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到了他的墓前,淋着雨,眼里一片血色。
原来自己竟然走了这么多年,在那繁杂的众生相中待了这么久。
原来他自以为躲过了天界追杀,替策玄撇开了大麻烦,到头来策玄还是难逃一死。
那天本该是策玄的生辰,他原本准备了礼物,却遭到了天谴。从天界回来,璇玑殿前一片狼藉,他神志不清却还是听到了策玄撕心裂肺的哭喊。
“百里风吟!你醒醒!你醒醒啊!”
可是他没有理他。
为什么当初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也不至于连他最后一眼都看不到。
百里风吟闭着眼,唇颤抖着。下一秒,他抬手对着坟头“嘣!”的一声,策玄的坟瞬间四分五裂,纸灰又落到了其他地方。
他开了棺,和着雨水和尸臭,把策玄的遗体从坟墓里取了出来。
策玄刚下葬,还穿着整洁的衣服,一头白发,皮肤松弛,满脸皱纹,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策玄慢慢地从棺材里出来,长发被风吹起。身体越过墓碑,来到百里风吟身前。
百里风吟伸手接住了他。
他没有淋雨,是百里风吟用屏障将雨尽数挡了。
百里风吟的脸上雨水和泪水混合,抱着策玄跪到了地上。
也许是他记得明明见过策玄不久,脸庞应当还是昔日的嬉笑少年,也许是布满皱纹的脸,让这个曾经在风吟眼里无比熟悉的相貌变得陌生。
许久抬手抚上满是褶皱的脸颊,亲昵地将脸贴到策玄的额头。他垂眸泪眼模糊,注视着策玄的脸。哽咽了片刻,哑声说:“我来晚了。”
他还记得,他答应过策玄,要把桃花种满后山,还记得要在玄吟居的窗前种一株玉兰花。
还记得当年在如境都一起练剑习武的日子,策玄总是央求他,说:“我要走后门,我要在三个月内学会所有武功和法术,到时候我就是如境都最厉害的人了。”
昔日种种,都不再艳。
彼时一阵清风徐来,就像有人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动作轻柔。
后来他把策玄的尸骨带回了如境都,葬到了没有几棵桃树的听花谷。
再后来桃花成林,玉兰满枝,却不见故人来赏。
千池满眼通红,想不到自己等了一千年的人,却就在自己身边。
也难怪离页的眼睛那么像他,连气息都像。
孟婆替他高兴地抹泪:“真是太不容易了。”
泰媪松了口气,拍拍胸口。离页仍旧闭着眼睛,盘腿坐于榻上,片刻后忽而睁开了眼睛。
下一秒,只见偌大的铜镜瞬间一片黑。千池愣了会儿,问泰媪:“怎么回事?”
泰媪急忙上前检查了一下铜镜,没有什么问题。
回来后,张了张嘴,对千池说:“可能他布了结界。”
千池沉默了。
这个臭小子。
他转身就走,孟婆在他身后笑问:“这么着急走啊?”
千池在前回道:“我去一趟孽海。”说着便投身于黑暗中。
孟婆,泰媪:“……!”
他俩脸上都是一副“完了”的表情。
所谓孽海是存储死人记忆的地方。
一片黑暗中,千池提着青灯,一路往前。踏过悬浮的石块,周边是流着血水的罚恶司,司里鬼泣神嚎,哀鸿遍野。
一千年他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每快到三百年之约的那段日子,他都会特别期待。
期待着他们的重逢,期待见到策玄的转世。
转世会是怎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脾气。见到了又要说什么,做什么。
他每走一步心跳都会加速。
再往前跨过奈何桥,走过彼岸花海时,花群突然亮起斑斑点点的红光,像是闪着红色光芒的萤火虫一样。
他周围飘了很多,有几缕落到肩膀上。就好像前世与他相识。
千池微微瞥了一眼,肩头的红点,被他抬手扫落了。
片刻到了孽海。
孽海的黑暗中,闪着无数的各色的光球,把原本暗沉的孽海变得明亮。
光球里闪烁着主人生前的各种记忆。出现频率最高的便是主人了。
千池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寻策玄的记忆。
可是,他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怎么会?”千池蹙着眉,不解道。
之后他去寻了查察司的判官,问:“孽海的记忆会消失吗?”
判官看着他,顿了顿,点了点头。
千池在似乎思考什么,片刻又问:“给我查查策玄今日转世的信息。”
如境都的结界查不出来,地狱就不信查不出来。倘若他真的来如境都心怀不轨,那他……该怎么办?
况且他也想看看离页的阳寿。他向天帝许愿,保策玄今生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判官面露难色,垂眸许久才抬头看着他,道:“可以是可以,但你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张扬。”
“我答应你,快点。”
说罢,判官取了生死簿出来,发黄的纸张在他手中一页页翻过。
千池的心跳也跟着加速。
半晌,生死簿翻过半本,判官手落到一处,指着字,说:“离页,一九九八年生于幽蒙谷,死于……二〇二七年。”
“你说什么!”
离页今年二十有六,也就是说他只能再活四年了。
他向天帝许的愿,终究还是没能实现。
千池一气之下把判官拽离椅子,狠声说:“天帝老儿竟然敢骗我!你也是他的帮凶!我许愿保他长命百岁,甘愿受这链枷之苦千年,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只活三十年!”
判官大气都不敢出,哆哆嗦嗦地颤声道:“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听命办事,跟我没关系啊,你,你,不能拿我开刀啊。”
千池气没消,仍旧揪着他的领子不放。
判官又道:“冤有头,债有主。”
他没敢把那你去找天帝去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怕乌纱帽不保。
千池怒视了他一会儿。放手时用了点力气,判官就狠狠摔到了椅子上,椅子摇晃了几下才稳了。
千池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稳,片刻恢复冷静,但说话的时候依然火药味十足,问他:“给我查查幽蒙谷是什么地方。”
判官忙不迭地“哎”了一声,接着把生死簿收起来,到放着无数书本的柜子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本书。
他翻开目录按照页数指引,找到了幽蒙谷。
“幽蒙谷是六百年前巫山所设,也就是现在的广西一带。百年来不与外人交往,负责看管命轴。”
千池懵道:“命轴是什么东西?”
判官合上书,说:“六界之人命运都在那上面。”
那既然如此,应当是友。那为什么离页要瞒着他,他来如境都到底想要干什么?
离页第一天去了听花谷,可是听花谷里除了他前世的尸体什么都没有,今天又要去藏书阁……
那他的目的也就是这两个地方了。
片刻他问判官:“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吗?”
判官想说,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阴曹地府而已,有人间地域记载就不错了。
但嘴上却说:“没有了。”
千池的脸依然很臭。
回到如境都的时候已经快要天亮了。
他没回玄吟居,而是千里传书告诉了萧亭和天界好友这个好消息。
然后在新弟子居住的别院外停驻了许久。
他照着房门上的名字,看到离页房里的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似乎有心事一样睡不着。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已到了离页的房门口。
天已蒙蒙亮,晨光熹微,他站在离页房门口,正当犹豫是走是留之时,离页的房门突然开了。
离页穿着白色的里衣,散着头发,看到他时,蒙了片刻。
原本千池以为他脑海中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和策玄重逢后的场景,可真当到了这一天,他还是手足无措,内心的慌乱不可避免。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说一句:“好久不见”时,却见离页突然把门关了。
千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