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的菜肉总是炖的比别家更入味,桂娘估摸着是因为更舍得放香料的缘故,药食同源,药开得好、膳食也调得鲜美。
这一顿是和钱鑫、陆蔺同桌而食,钱鑫面前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她听完桂娘的夸奖,手指点点陆蔺笑道:“都是阿蔺亲自去配的方子,桂娘若是吃的高兴,只管去谢她。”
桂娘笑着、装模作样地起身向陆蔺谢过,陆蔺也笑,连连摆手:“这值当什么。”
天色见晚,桂娘提出告辞,陆蔺送桂娘出门,顺便提了几句之前送的医书,桂娘对答如流。陆蔺狠狠地夸奖了她,兴致勃勃地提出几本新的:“先前几本也不必急着还我,温故而知新,是极有必要的。”
桂娘笑答:“我都抄写下来了。书籍珍贵,医书更是如此,阿姊待我这样的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这些事情是我甘愿做的,既然是我乐意,我‘乐’过了,就已经是报答了。更何况你向学、不嫌我啰嗦,反叫我更欣喜,该是我奖励你才是。”陆蔺自有一套道理。
平日里桂娘总有无数话等着与人顶嘴,只有这时候,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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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药县不见天际、只见山峰,昏黄的落日在山尖尖徒留一角,立刻就要坠入群山。两人驻足观赏良久,桂娘自小在这儿长大,轻易从景色中脱神,倒是落日金光灿灿的光晕,提醒了她遗漏的记忆。
桂娘想起自家院子里的金桂树,既然自己解决不得,或许陆蔺会有办法,于是便说了:“眼见第二个秋都要到了,答应阿姊的桂花我还未奉上呢。”
“难为你还记得,”当日不过随口一说,陆蔺都忘却了,现在回想起来,玩笑道:“既然你还记得,当日怎么不送我呢?是去年缘分不到,桂娘不舍得将桂花送我么?”
“送阿姊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是阿姊,我可是什么都能舍得。”
玩笑话归玩笑,宵禁的时间不等人,桂娘将自己去年的准备说了,她把邻居亲友都问遍、能翻阅的书也看遍,硬是没寻见给桂树治病的:“若是个能出果儿的树,还有人能问一问,偏偏是桂花树,桂花既不填肚子、又没甚滋味、只添香气。便是不开花,也没人去和它较真,这么多年,也只有阿姊向我讨要过。”
陆蔺是学过医人、却没治过树,思索后劝桂娘:“桂花也是一味常用的好药材,旁的不说,于赵妈妈的病痛就有益处,可不许这么去说她。不过,我每隔一个月、半个月的就要往你家走一遭,现在想来,似乎未见过那颗宝贝桂树开花。人有人的脾气,树也有树的脾气,何必强令它开花。我且要长久地住在此地,说不准哪一日它就开了,只当是个来日的约定。”
两人像是在说桂花,又像是在说人。桂娘莞尔:“医道上十个我也抵不过阿姊,自然是以阿姊的话为准。”
说着话,人已送到门口,两家门靠得近,不过几步路远。桂娘请陆蔺留步,陆蔺笑着挥手:“我等你你进门了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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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娘心心念念的金桂轻易不肯开花,孙二郎的桃花倒是一日胜过一日。王大娘是个爱极了看热闹的,让她憋住不与人分说,那是要了她小半条命,于是另一个知情人桂娘就成了王大娘不撒手的好伙伴,稍有些风吹草动,王大娘就要来与桂娘分享。
有一日清晨,孙家院里大小人物前脚才出门,后脚王大娘就蹑手蹑脚地来敲门,大门推开一道缝,王大娘与桂娘四目相对:“桂娘、我刚瞧你二兄在街口等人,快快和我一起去瞧瞧。我家那个说今天衙门有事、孙主簿肯定也一早就出去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说话间,王大娘的手已经揽上桂娘臂弯,只等她松口,便要带人狂奔。
桂娘失笑:“大娘也是,两个少男凑在一处有什么好看的?”话是这么说,桂娘到底没扫了王大娘的兴致,跟人悄摸着顺墙根快步往街口走,到了恰当的位置,两人就装模作样地站着,你拉拉我袖子、我点点你衣裳,就这样站着闲谈。
眼角余光远远就能瞧见孙二郎在树下徘徊,他难得将头发梳得顺溜光滑、眼见着苍蝇都站不住脚。王大娘明明是在偷窥也夸:“你家赵二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孩子,旁的不说,一个个身板都笔挺笔挺,十三四岁的人瞧着比别人家十五六岁还精神,个儿高啊。”
王大娘夸完远处的孙二郎,不忘夸一夸眼前的桂娘:“你也是,这半年里抽条似的长高了,一天一个样子,都有大人模样了。”
桂娘就笑:“都是一条巷子里的邻居,打小看到大的,还能有什么,无非是吃的多、撑的。”
孙二郎等得时间不短,整个人显得有些焦躁,王大娘和桂娘彼此有个伴不觉得难熬,孙二郎已经来回踱步数十圈了。左等右等,街角慢悠悠驶来一辆驴拉的青帷小车。马匹价贵,寻常人家且用不起,多以牛驴相替。
王大娘那叫个激动,手下不住拍桂娘手臂、拼命地使眼色,小声提醒道:“快看、快看啊,就是那个,上回我就看他上车了,还有个小郎来接他呢。”
桂娘比王大娘更了解孙二郎的粗心大意,转过头大大方方地看:那青帷小车慢悠悠停在孙二郎身前,一只白皙细瘦的手拉开青帷一角,露出半张消瘦的脸——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阿绿。
孙二郎被孙主簿狠狠教训过后总算长了点记性,不叫阿绿下车,自己顾盼左右觉得都是陌生人,这才跳上车。赶车的人是个**岁的孩童,动作娴熟,很快小车就消失在街角。
王大娘目送人走远,仍是意犹未尽:“这男孩啊就是不管不行,稍一放手,就跟狗似的不知道栽进哪个洞里了。啧啧啧,这个再不管可就废了。”
“大娘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家大人也是下了狠手管教的,这事我都不敢与他去说。”桂娘说起两个兄长多数时候都是淡淡的,她何尝不知道孙二郎该严加管教,但她实在提不起劲儿,为了别人把自己弄得累死累活的、 到头来还得落埋怨的事她是不做的。
王大娘不知道桂娘的心思,只当是她在说孙主簿打孩子的事,跟着附和:“平日里不管不顾,遇到事儿了又下死手,怪不得孩子不听话。不过啊,我要是孙二这样的孩子,逮住人真恨不得打死。”
这话着实不中听,王大娘后知后觉自己把心底话说出口了,讪讪道:“咳,不过主簿家是主簿家,和我这样的又不同了。”
桂娘才不介意这个,知道王大娘就是嘴快,熟练安抚道:“大娘也是担心罢了,别放在心上。”
实际上桂娘对这事也心存疑虑,孙主簿对待孩子上是极别扭的人,明明是极其看不惯孙二郎的,回回恨不得打死他,打又舍不得真打死。可是说他疼孙二郎吧,平日里老仆都敢给孙二郎脸色瞧。一面好似是个严父,一面又像仇人,时好时坏。
只是世上不做人又占了父名的人太多,桂娘从未深究过孙主簿的心思,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之后,孙二郎隔三差五地就要出门去和阿绿见面,王大娘只要撞见了必拉着桂娘去看,有时能见到人,有时走空,见得多了连王大娘都对两人失了好奇心。
桂娘不想这事闹大,惹赵二烦忧,随便找了借口帮着孙二郎分别在赵二和孙主簿面前粉饰。时间久了,赵二只当孙二郎在外有个商贾家的朋友。孙主簿则是对孙二郎不报期望,只要孙二郎不带着隔壁陆大郎去惹事、在陆县令面前显眼,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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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赵二的身体越发不好,陆蔺每隔三日就来看一看她的情况,钱大医也来过两趟。病情反复难治,肺痿严重时,症状与肺痨相近,每每听陆蔺的嘱咐,赵二都平静地答应。
照顾肺痨病人,对赵二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知道自己怎么做才会让病体更舒坦。
盖因当年林秀死于肺痨,如今再听得赵二的病症与林秀相近,孙主簿当着钱鑫的面变了脸色,呼吸好几回才压下气,再三问过钱鑫赵二之病症不传人后,才勉强允许赵二留在家中养病。
一直请医问药给赵二续命的桂娘受了孙主簿半个月的冷脸,桂娘心里猜测,虽然只是症状相似,但有林秀的例子在前,像孙主簿这样惜命的人,是绝对舍不得自己受到一丁点儿的风险的。大概孙主簿是觉得早早放弃不治疗,或许赵二还死得利索,不至于发展至如今。
孙大郎从老仆那儿知道消息,听了些话,特意跑来关切妹妹:“这些送药、送餐的事情,交给林立秋去做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赵二的病严重至此,说不准就有当年受阿娘感染的缘故,你也该惜身。”
桂娘刚从厨房用托盘装了药碗要往赵二跟前送,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直视孙大郎双眼,问:“阿兄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世上有几样病症能熬十年再发?如若这病能传十年,焉知阿娘之病未传你我?”说到这儿,桂娘冷笑不止,“我差点忘了,当年阿兄就做到了‘君子惜身’,一早躲得远远的了,怪不得现在吓得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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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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